现如今物是人非,他心中沉甸甸的,似有千万情绪淤塞在胸口。
像天边层层叠叠的乌云,看着甚是厚实,此刻却是一滴雨也落不下来。
至陵寝,二人去献殿行礼。
这一套流程很是繁琐复杂。
傅谊在礼官的指示下,跟个傀儡似的浑浑噩噩地叩拜、献帛献酒。
在终献前,傅谦悄悄地从衣袖中掏出了个小锦囊,趁机从里面抓了一把东西放至傅谊手中,用眼神示意兄长将其放入酒盏。
刹那间傅谊还没反应过来。
直至他悄然松开手掌,才发现是一些零碎的干花。
闻香味,应当是由梅花制成。
傅谊当即心下了然,举杯时借由衣袖的遮掩,将梅花花瓣尽数撒入酒中,为先太子祭上了最后一杯特殊的佳酿。
返回途中,傅谊悄悄与傅谦耳语,问这梅花干花是从哪里来的。
傅谦道,这把干花其实由两类梅花制成。
一类是傅谊先前从太子那讨来的病梅,松了束缚后,种在庭院中长势甚好,便摘了些许制成干花。
还有一类,是傅谊在去金陵途中,寄给傅谙的那剪寒梅。
只可惜在寄到先太子手中之时,梅花因路途遥远不堪颠簸,生生折了几处。
傅谙不忍堂弟的一番好意被辜负,便让傅谦把它留着做成干花,后装进一个由白底织金的云锦帕子制成的香囊,日日随身佩戴。
在太子薨逝的那日,身边那个小宦官黄保曾来过陶王府,将这枚香囊托付给傅谦,让他小心保管,日后转交给傅谊。
傅谦深知傅谊的脾性。兄长送出去的东西,断然没有日后再收回的道理。
是以今日,他就趁人不备之时,将香囊里头的干花花瓣取出部分,就权当作是为祭奠先太子的一番心意啦。
傅谊听完,沉默不语。
许久,他才沉声夸赞了一句傅谦做得很好,并让弟弟回去将那香囊给烧了,救烧在陶王府中那棵太子送的梅树下。
二人方至京城城门外,忽地下起了一场瓢泼大雨。
百官身着縗服在城外迎接,排好序列,行五拜三叩首大礼,丝毫未因突如其来的大雨扰乱丧礼流程。
至午门,新皇亲迎神主,将神主请入几筵殿,百官则在思善门外继续磕头行礼。
傅谊由殿内向殿外看去。
地上满是泥泞污水,疾风骤雨毫不留情地往群臣的身上砸,将他们浑身上下都浇了个透。
他于心不忍,便让左右吩咐下去,不必再跪了。
不过他的好心肠并没有得到廷臣的感激。
事后有一位翰林院修撰写了一则奏本,引经据典地同新皇论孝道。【4】
这是新皇继位以来收到的第一次弹劾。
就连内阁的几位大学士都觉得,这位翰林院修撰实在是不近人情。
但当事人不以为然,洋洋洒洒写了不少内容,于朝堂之上高谈阔论起来。
众人皆以为新皇会大发雷霆。
傅谊的叔父,不,如今应该称之为国舅的岳侍郎都已打好腹稿,就等着新皇一怒,马上去救场了。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新皇只在那静静地听着。
待到翰林院修撰说完,他才发了声,请此人再诵一下《祭十二郎文》的全篇。
闻言,那名翰林院修撰有些困惑。
他是在自己的奏本里引用了韩昌黎所著的这篇文章,不过只有一两句而已。
不过既然圣上都已开口,想必是听进去了自己的肺腑之言。
于是他更加慷慨激昂,一字不漏地背诵了全篇,还借题发挥,又指责了新帝几句。
逾数日,当值中秋。
因尚还在国丧期间,宫中就没有大肆操办中秋宴。
民间也一如既往地向宫中供奉了不少当地特产。
今年的收成还算可以,秋风吹蟹膘肥,故而送进宫中的贡品,有不少都是足有四两的阳澄湖大闸蟹。
然新皇似是很不喜食蟹。
帝见之,即命左右撤去席中肥蟹,仅余数只供太后与陶王食之。
当夜,有人见圣驾打马出宫门,疾驰而过。
翌日清晨,皇陵禁军巡视四方,见懿文太子陵寝前的石几筵上,平白无故堆上了不少螃蟹。
且螃蟹的个头还都不小,约莫着皆有四两之重。
一名眼尖的禁军发现,螃蟹之下,还压了块小石板。
他小心翼翼地将其抽出,本欲将这无关紧要之物扔掉,却见石板之上刻有几字。
也不知这些字是由何人所写,刻得歪七扭八,却极为有力道。
他琢磨了半天,方认清是这么一句:
“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短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