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没过多久,昆氏全族战死。她当即决意,披甲上马,整合父兄的残部,率五百精兵押送粮草,与副将扼守邓坎。【4】
换言之,播州之役她只打了下半程,所以具体情形她也不甚了解。
所幸兵部尚书知道昆玉霜这个情况,适时地替她解了围:
“回皇上,播州一役,朝廷用兵二十四万,历时一百一十四天,耗银三百六十二万余万两,其中用于善后的开支大概也在一百一十万两以上。所以说小阁老,你方才说西南边境的那些小打小闹花了一百七十六万两的军饷,竟然比播州之役的善后开支还要多,这笔账兵部可不敢认啊。”【5】
“呸,你们兵部还有脸跟我们户部谈播州之役的花销?”
一直默不作声的户部尚书终于忍无可忍,开口讥笑道:
“播州之役地方经费占六成,户部经费占三成,而兵部才占百分之四!要不是那时筹措的军饷大部分由地方解决,指望着你们兵部搞钱,人怕是还没到战场上就被饿死了!”
户部尚书这话说得是一点也不客气,上来就无情地揭了兵部捂了二十多年的老底。
兵部尚书老脸一红,一下子失语了。
平心而论,播州一役他们兵部确实没出多少力。
军饷是地方筹集的,仗也是集四川、贵州、湖广八省之力打的,要不是兵部侍郎总督三省军务颇有作为,整个兵部不得被弹劾的奏疏给淹了!
但一码事归一码事,去年萧藩强加于他们头上的一百七十六万两的军饷,兵部可不认!
兵部尚书左思右想,觉得自己气势上不能输,梗着脖子就与户部尚书吵了起来。
户部尚书也不是个吃素的。
见兵部尚书还是如此理直气壮,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恰巧两人又站在一起,便挥起一拳直往兵部尚书的脸上砸。
兵部尚书的右眼霎时青了一块。
他正好也是一肚子火气没地方撒,立即与户部尚书扭打起来。
兵部和户部的属官见到自家尚书被揍,岂能忍!是以一个个都撩起袖子,不由分说加入战局。
傅谊头一次瞧见这样的情形,惊得眼睛都看直了。
尤其是户部尚书极为能打,拳拳到肉,没多久兵部尚书的脸就整个都肿了,看得傅谊心头一颤一颤的。
眼见着战局越来越混乱,傅谊深觉自己这个皇上是不是需要做点什么,好歹不能一直坐在龙椅上看热闹。
他轻咳了几声,声音被打骂声盖过,无济于事。
根本没人理他。
他将身子向前探去,挥了挥手,甚至还大喊了几句“莫要再打了!”,也无人注意到他。
毕竟此时朝廷上上下下,全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群打架的人身上。
程国泰本还在算着户部那的账,没想到一个没留神儿,旁边都已经大打出手。
他大为震撼,赶忙扯了几下魏与归的衣角,盼着这位军户出身的老朋友会如往常般二话不说直接拉架。
谁料魏与归根本就没理会程国泰,径直上前一步,贴心地为身后扭打成一团的人群让了位置。
或许也有可能是不想被波及到,总之他旁若无人般地站到大殿中央,沉了沉嗓子,朗声道:
“我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小阁老。”
“魏阁老请讲,在下洗耳恭听。”
萧藩挑了挑眉,做了个“请”的手势。
“若我没有算错,为先皇修大殿的木材似乎用不上这么多钱?年初的预算本意是到播州运木料,运送楠木的船只从赤水河进入长江再从漕路北上,虽说波折是波折了点,可平定播州之乱后朝廷也派了不少人去稳定局势,何需如此耗银?这多余的开支,又是用到了何处?”
“魏阁老,若是人人都像您这般想当然,不计成本,那天底下的商人还要不要做生意了?”
萧藩无奈地捏了捏眉头,作势叹气道,
“先前播州完全是由当地土司管辖,向宫中上贡木材的差事自然落在宣慰司使头上。可播州一役后宣慰司使自尽,底下跟着他的人差不多也被杀了个干净。我们的人后来到播州后一勘察,山高林密,找不到路,更何况全无熟悉地形的当地山民作为引导,只能改成去临近州县找木料,适才多费了些功夫与银子。”
“既然山中无路,那为什么不提前勘测好了再上报朝廷?弄得国库这么大亏空,咱家要是给你批了红,是不是得由你来补亏空?!”
赵除佞说这话时,面色已是相当阴鸷,最后几字,几乎是咬着牙吐出来的。
萧藩却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虚虚地向赵除佞拢了拢手,行了个敷衍至极的礼,摇了摇头道,
“哎厂公,别这么咄咄逼人啊,我们这也是一心为了先皇。我们工部日夜赶工,终于抢在年底前将宫里的几处殿宇给修好了。若不是我们费尽心思从播州附近弄来许多木材,还能余下不少为先皇与先太子造陵寝,不说功劳,工部总该是有些苦劳的。”
赵除佞本就被萧藩气得不轻,经萧藩这么一狡辩,更是怒极反笑,一连说了几个“好啊”。
正当两人僵持不下之时,殿中不知又何时冒出了另外一道声音:
“臣有一计,或许可替皇上分忧。”
傅谊原本正焦头烂额地看着户部尚书和兵部尚书打群架,还得分出心思去听萧藩与赵除佞在吵什么,实属不易。
现在又突然出现个陌生声音唤他,差点儿没回过神来。
傅谊连忙正襟危坐,微眯着眼,打量了下出声发话的那人。
似乎是叫梁纲,新任河南道掌道御史,与齐涵虚乃是同科进士,恰好也是同乡。
印象中,此人应是不久前才投靠向赵除佞的。
傅谊倒是不意外赵除佞会找梁纲一起共事。
虽然他原先也怨憎过赵除佞打死了离相先生的得意门生。可自他当皇帝以来,不免也从齐涵虚之死琢磨出了点别的意思。
赵除佞不是一个莽撞之人,相反还十分谨慎。
若自己没记错,赵除佞没发迹前,曾是想讨好崇正党的。
显然,崇正党眼高于顶,瞧不上一个阉人,嫌污了他们的名声。
之后估计先皇也是知晓了此事,这才提拔赵除佞,整了斋礁问话那么一出。
同时敲打敲打二方,让赵除佞和崇正党再无议和的可能。
齐涵虚就是崇正党他们手中一颗用来试探先皇态度的棋子罢了。
让人打死齐涵虚,十之八九也是先皇的授意。
傅谊这么一个不擅权术之人都想明白了,梁纲怎么可能想不出。
更何况梁纲现如今已是河南道掌道御史,京察大计的一部分主掌权在他手中,这样总比落到崇正党的手中要好。
于是傅谊正了正神色,洗耳恭听。
只听梁纲的声音不紧不慢,徐徐道来:
“皇上和厂公忧心国库的亏空,各部又亟需银钱用。而自古以来国家的财政无非就是开源节流四字,增加收入,节省开支。臣听小阁老和各位尚书大人的意思,这开支似乎是节俭不下来的,那我们不妨从源头抓起。更何况小阁老方才所言播州山中找不到路,这才放着偌大一个宝库置之不理,着实可惜!这些山中不止木材,还有诸多如矿藏石灰之类的资源可供开采,故臣提议派税使前往各地开矿,征收榷税,此举可救国家于水火之中。”【6】
“嗯,不错,说下去。那你以为,派谁过去最为合适?”
傅谊饶有兴致地问道,完全没留意到殿中打架的动静骤然小了很多。
“自然是皇上身边最为亲近之人。”
话说着,梁纲微微地垂下了头,借着手中的笏板,掩饰其眼中划过的一丝精光。
傅谊略微思忖,恍然大悟。
他身边只有一个赵除佞,还有赵除佞手下所把握的东厂完全听信于自己。
试问这天下还有谁会比宫中的太监还要对自己亲近与衷心?
然而一石激起千层浪。
梁纲话语甫一说完,底下的百官顿时炸开了锅。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程国泰。
乍一听到梁纲的话,他满目难以置信。
满腔怒火,忿然作色,一时间他也顾不什么礼节,骈指一点,疾言大喝一声“竖子敢尔!”。
就连一直忙着对打的户部与兵部也纷纷停了下来。
两部尚书皆是鼻青脸肿,却也不妨碍他俩不约而同地跪下,齐齐附和道:
“陛下三思啊!此举万万不可!!!”
“为何不可?那国库的亏空你们谁来补?”
傅谊一拧眉,语气已有几分不善。
这群人闹了这么久,要钱的要钱,拼命的拼命,一追根究底就互相推诿卸责,折腾半天给不出一个有用的方略,他的耐性也即将被耗尽。
但是朝堂上的这些人就跟没听到他这句话似的,一个个直挺挺跪下,甚至连司礼监的几个大太监也出言反对。
一瞬间,傅谊的脑中骤然有些迷茫。
他们为何反对?为何从来没有人考虑过他的想法?
他都还没来得及把自己的打算说出口,就被文官们毫不留情地驳回,连商量都不商量,甚至集体向自己施压。
难道就因为自己是皇帝?
此时,今日从未说过一句话的萧锵也朝着傅谊缓缓跪下。
见首辅也是如此,殿中百官愈加振奋,庆幸阁老也与诸位共进退。
只有傅谊的心越来越沉。
“陛下,并非是我等臣子有意阻拦,着实是矿税一事万万不可取也。开采之弊,大可虑者有八。矿盗哨聚,易於召乱,一也。矿头累极,势成土崩,二也。矿夫残害,逼迫流亡,三也。雇民粮缺,饥饿噪呼,四也。矿洞遍开,无益浪费,五也。矿砂银少,强科民买,六也。民皆开矿,农柔失业,七也。奏官强横,淫刑激变,八也。今矿头以赔累死,平民以逼买死,矿夫以倾压死,以争斗死。及今不止,虽倾府之藏,竭天下之力,亦无济於存亡矣。”【7】
萧锵滔滔不绝地说了很久,很久。
傅谊却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俯视着朝廷百官,偌大一个殿堂,竟只有梁纲一人是立着的。
这下面跪着的,有他的至亲,有他的老师,甚至还有他的敌人,都同仇敌忾地一起反对自己。
分明他们与自己只是隔着几级台阶而已,为何都不能好好说话,偏要如此紧紧相逼?
这一刻,前所未有地,傅谊心头涌起阵阵无力感。
他什么也不想管了,直接留下一道圣旨,拂袖而去:
“就这样吧,遣镇守太监前往各地核查税务,督察矿业,此事不容再议,散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