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住先生虽身在寺中,但心中仍放不下朝局。
然而其门生故人都被萧首辅清扫得差不多了,不好再轻举妄动,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新人身上。
恰好她卢点雪与他们主张一致、观念相符,还能打入朝中崇正党内部传递消息,是个合适的人选。
故而她选择在琼林宴,众人对她最为满意的时候上坦白身份。
一是打所有人个措手不及,让崇正党下意识地维护她这个崇正书院的学生;二是她的女儿身瞒得愈久,日后被人戳穿的可能就愈大,罪名也会愈重,还不如在此时一吐为快,省得日后忧思。
卢点雪闭上眼,尽量平复住自己那颗慌乱的心,脑中开始迅速地分析起当前的局势。
未想远处却是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猛地一睁眼,只见一个瘦瘦高高的少年朝她的牢房走来。
卢点雪微微眯了眯眼。
诏狱中灯光昏暗,她瞧不真切,直至那人走得近了些,她才恍然发觉此人的眉眼与大理寺卿有些相似。
只不过其眼下的黑眼圈着实太过引人注目,兴许是忙碌了一晚的缘故吧。
“在下是大理寺司直宋徽猷,表字穆安,家父乃大理寺卿宋骥,特奉皇上之命前来问候阁下。”
“徽猷,穆安?”
闻言卢点雪忍不住发问,“莫非是出自《晋书 虞喜传》?臣闻二八举而四门穆,十乱用而天下安,徽猷克阐,有自来矣。”
“原是这样?我自己都不甚清楚,只知道父亲取的名是出自《诗经》,未曾想过表字还有这层含义,不愧是状元郎学富五车——”
宋徽猷话说了一半,卡壳了。
实在是他说顺嘴了,忘记对面是位女子。用状元郎来称呼她,不妥。
万分尴尬之下,宋徽猷只得讪讪闭嘴,诚恳道歉:
“对不住,卢状元,是我嘴瓢冒犯了。”
“无妨,君子有徽猷,宋司直无需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称谓。”【3】
卢点雪抿嘴一笑,低下头,礼貌性地装作没看到对方局促的神色。
“陛下已暗中交待过北镇抚司,坚决不让东厂那些糟粕玩意儿用到你身上,你莫要害怕。待皇上平了百官的纷争,定会早日放你出来做官。”
“多谢宋司直和陛下美意,但罪臣自知自己犯了欺天之罪,不敢奢望全身而退。”
“你犯了什么罪?大琝律上可有写?”宋徽猷奇怪道,“大琝律只说科举舞弊要施杖刑,流三千里。你既没有那便是无罪。大理寺素来依法行事,不会给人安上些莫须有的罪名。”
“是啊,大明律卷十一,礼律、祭祀、祭享篇还明文规定,若有官及军民之家,纵令妻女于寺观神庙烧香者,笞四十。然当今士人皆以尚佛为风,其妻女入寺拜佛者多如过江之鲫。这种情况,宋司直以为何?”
“呃,这个嘛,有些例法太过陈旧,或许是时候该与时俱进。”
没想到卢点雪会这么反问他,宋徽猷被问得一愣,结结巴巴道。
但卢点雪根本没有顺着台阶下的意思,反倒有些不依不饶,
“那宋司直当以为该如何与时俱进为好?可纵算是修改了书中的铁律,人们心中的陈规也绝非一时就可更改。”
“就如女子能否参加科考一事,大琝律中就未有明文规定,但人人心中皆默认不可。若是真想跨出那一步,宋司直可有觉悟?”
终于听懂了卢点雪的言外之意,宋徽猷连忙正了正神色,郑重道:
“所以陛下托我给您带一句话,不知你愿不愿意听?”
“宋司直请讲。”
“天变不足惧,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你若愿为王安石,他便去做那宋神宗。”【4】
“罪民多谢陛下抬爱!”
“你,当真决定好了?”
“如曰今日当一切不事事,守前所为而已,则非某之所敢知。”【5】
卢点雪郑重回复道。
待拜别宋徽猷,卢点雪正打算稍作歇息。
不料人又忽然折返回来,目光对着这间牢房打转。
“宋司直这是怎么了?诏狱不可久留,还请阁下早日回去。”
卢点雪不理解宋徽猷为何会有如此举措,不免心生困惑,出声提醒道。
“好的好的,我马上就走,不叨扰你了。只是这间牢房,不正是关过你老师的吗?”
话说着,宋徽猷的脸色愈发古怪,衬得眼下的黑眼圈愈发黑了几分。
“嘶,你是不是惹上那阎王爷沈指挥使了?”
“此话何意?”
“毕竟自打你师傅从狱卒处夺过剃刀,自刎于此,血溅砖石擦都擦不掉。关在这里的犯人见之,亦十分畏惧,就算是被折磨至死也不愿住在此处。久而久之,北镇抚司的人都会主动避开这间牢房,省得犯人再闹腾。”
闻言,卢点雪面色一变。
她双手一把攀上栏杆,眼中满是迫切,全无先前半点镇定的模样:
“那老师生前可曾留下过什么遗言?他被槛送京师的时候我想尽了一切办法打听消息却,可所有人都爱莫能助。”
“我倒是知道一些。”
宋徽猷沉声道:“皇上还是陶王世子之时就极为喜爱李先生的讲学,故而特意和先太子一起打点了这里的狱卒。”
“线人来报,三月十五日,一狱卒为李卓吾剃头。公忽而暴起,夺剃刀,割其喉,鲜血淋漓。”
“尔时狱卒问,和尚痛否?”
“公不能言,以指沾血,书于狱卒掌中曰:不痛。”
“又问,和尚为何自寻短见?”
“公复书:七十老翁何所求!”【6】
“……”
“向风刎颈送公子,七十老翁何所求,是王摩诘《夷门歌》里的这二句,说的是信陵君窃符救赵一事。士为知己者死,先生想作侯嬴,可世上已无赏识他的信陵君了。”
良久,卢点雪才缓过神来,深深喟叹道。
“你,你可还好……?”
宋徽猷小心问道。
“无碍,多谢宋评事。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卢点雪的情绪明显消沉了下去,这些宋徽猷都看在眼里。
他很自觉地离开此地,善意地为卢点雪留下一个独处的空间。
待宋徽猷走后,卢点雪急急转过身。
先前刚进来时,周遭太过晦暗她看不清楚。
如今凑近了看,才发现石壁一角,俨然有一大片发黑的暗沉血渍。
卢点雪重重跪下,顿首而泣:
“夫子大人台下,学生卢点雪三拜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