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这小贩颤巍巍地开了口。
他抬起头,看了看面前卢点雪手中的帕子,眼角余光又瞥见了那条被遗弃的帕子,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谢谢您,但是我这伤势太重,您就算用再多的帕子也无济于事。草民感谢您的好意,不过,还是不要将您的帕子浪费在草民身上吧,草民赔不起。”
“几条手帕而已,难道比人命还重要?”
卢点雪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毫不犹豫地将手中这条复又被染红的帕子给丢弃。
但是就在她准备再掏一条的时候,小贩轻轻地制止了她。
“大人,真的不必了,小的可以自己来。”
“好的,那你就自己来,反正脸上的血也不多了。擦完就撒些金疮药,本官马上命人带你去找医师。”
卢点雪也不推辞,直接将东西放在小贩手中。
“那我就长话短说,不耽误你治疗的时辰。你在此被税使拦住,可是没钱交入城费?而后不久你就碰见了许多人,是他们打死那税使的,对吧?”
“是,是,大约在一刻前,草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那群人就蜂拥而至,将税使给打死了!”
“好,多谢,你受苦了,待会儿你就跟着这些人一起走吧。放心,他们会给你找个好郎中的,只是之后还得请你在本官的察院里多坐一会儿,平复平复心情。你作为这场暴乱的亲历者,我想麻烦你做个证人,提供一些证词以供事后本官审案。”
“那是自然!您说什么,草民就做什么!”
卖瓜小贩应了一声,连连答应。
“对了大人,求求您跟皇上说说,让圣上把这些税给使都给收了吧!不光是草民,天底下还有更多的人正遭遇着此等惨状啊!”
“就比如说草民认识的一个名叫陆二的行商,他在吴会以卖灯草为生,被沿途税卡征税。税官如狼似虎,跟盗贼没什么两样,一船灯草不过八两,却已交了四两的税。”【1】
“陆二到了青山,眼见前方又有税卡,他却早已囊中空空,一怒之下便上岸将灯草烧了个干干净净。哎,大人,您看这过得都是些什么日子……”
接着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身去,看见了自己那一车早已被砸得稀烂的瓜果,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晃,嚎啕大哭。
卢点雪见此,心中只觉苦涩无比。
此举可谓痴绝,而心之怨恨也,为何如哉?
她命人将小贩带回察院,好好疗伤,自己则沿着路上的血印,骑马进了城内。
就在即将赶至制造局前,她恰巧碰上了邓礼。
卢点雪勒住缰绳,急急向他询问道:“邓知县,现在情况如何?”
邓礼心急如焚地凑上前,脸上满是焦急:
“拦不住,根本拦不住!这些人至少有千余名,比我带来的衙役还要多上个几倍!再这样闹下去就得喊李知府去调兵了!”
“李知府一开始还在苦苦相劝,这些人却一点也听不进去,有一队直接包围了制造局,其余的纷纷跑去清算孙隆的爪牙。”
“周边百姓可有受伤?!”
“没有,他们的纪律似乎很是严明,分别敌友,不取钱财。在我到之前,他们就已在全城的各个城门上张贴告示告知苏州城的百姓,说是不必惊慌。”
“据我手下人来报,每个小队的领导者中手中还带有一份手摺,上面写着每一个税官的姓名与地址。反抗的队伍包围了税官的住宅,纵火焚毁,连带着打死了不少来不及逃跑的税使,还有那些曾经投靠过税使充当帮凶的富商和乡绅家里。”
“那火势——?!”
“卢巡按放心,那些人在焚烧税使的房子之前就已通知附近的百姓做好准备,以防止火势的蔓延。目前为止,还没有殃及无辜。”
“那就好。”
卢点雪长舒一口气,一颗心总算安定下来。
然而她倏地又想起一件事儿,霎时脸色大变。
“你可知李知府现在身在何处?还有织造太监孙隆,他死了吗?”
“不知道,”邓礼如实相告,“实不相瞒,我们和民众都在找他。”
“依目前的情况来看,孙中使肯定还活着,不然那些人也不会一直围在制造局前,一动不动。”
“至于李知府,他应该不用我们如此记挂,毕竟他对百姓可谓是相当不错的,想必那些人也不会为难他。”
“但是孙中使可就难说了。他若是死了,遭殃的就是我们和所有百姓!他可是厂公的干儿子,又是陛下亲自任命的,他要是真死在本县的地盘上,我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哦,是吗,我看倒未必。”
面对邓礼张皇失措的模样,卢点雪却是冷静得出奇。
“如今的场面全是他一手造成的,他还有脸回到京城,在皇上和赵除佞面前告状?”
“哎,话是这么说,但他人真不能死啊,至少不能死在我们苏州。他不死是他理亏,一旦他死了,责任就全在我们和老百姓的身上了!卢巡按,这点您可得想明白,不要莽撞行事!”
邓礼不安地望了眼卢点雪手中拿着的东西,眼皮狠狠一跳,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不由劝告起来。
可这一次,卢点雪并没有回应他。
她的目光忽然一直紧盯着知府衙门,声音有些低沉:
“为什么今日知府衙门的大门是紧闭着的?依常例,它不该敞着吗?”
“可能李知府回到知府衙门去了?或许,也有可能是——”
邓礼说到此处,顿时止住话头,与卢点雪面面相觑。
“邓知县,你且先在这里等着,引开百姓的注意,我从后门进知府衙门一趟。”
不待邓礼反应过来,卢点雪就已飞身下马,头也不回地向前奔去。
只留下邓礼在原地无助地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