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无忧和萧藩霎时只觉一桶冷水浇在头上,如坠冰窖。
“程阁老情况可还好?赵除佞可有另作吩咐?”
季无忧急急发问,本欲求个心安。
未想探子却是直接回道,那赵除佞不断以皇上的名义下令严刑追比,限五日一回奏,不得宽纵,待追赃完日送刑部据诏拟罪!
此语一出,众人汗然。
萧藩一时手脚有些发软,瘫坐回椅子,仍还未缓过神来。
“不好……刑部上上下下已被赵除佞换了个干净,连刑部尚书也不能幸免,看来他和杨廉是凶多吉少了……”
他的额上冒出了不少冷汗,口中喃喃道。
然而就在他身旁,从探子进来后就一直不作声的萧锵倏地猛抬起头,大喊道,
“去——赶紧去把这事告诉魏遇之!让他把程民安那个叫史德法的学生调到京里来,要快!”
他话刚出口,似是觉得不妥,复又紧锁着眉头,补充道,
“不行,眼下正逢多事之秋,魏与归又要与梁纲共掌京察大计,分身乏术,我们不能在这个时候被梁纲抓住把柄,内阁不能再搭进去一个了——这样,优游,你即刻书信一封给我师弟云离!让云离相去把史德法给找过来,不管如何,让他速速上京,万万不要耽搁!”
“可,可是老师,地方官不得皇上旨意,私自进京乃是大罪!若是被旁人知晓——”
季无忧本还有些犹豫,却被萧锵打断了,
“京城老夫来打点,金陵乃至南直隶那边就看云离相的了。放心,只要他云离相想保人,金陵六部上上下下,哪个会不给他这个面子?直接告诉云离相,程民安落在赵除佞手中朝不保夕,他史德法要是还想见他老师最后一面,就赶紧来!”
“再者,你以为当今朝廷之上,可还有皇上在发号施令?”
此一言振聋发聩,不亚于平地一声雷。
“是,学生这就去写信,告知云太傅!”
季无忧这才如梦方醒,慌忙离开。
与此同时萧藩也起了身,准备去打点相关事宜了。
临走前,萧藩思虑再三,最终还是决定将心中的疑惑一吐为快:
“爹,您为何这次要如此帮程国泰?何况您不是也素来不喜那云太傅吗?为何这次您却要低下头来,倾力相助……?
萧藩耐心地候了半天,可也未曾等到父亲的回应。
过了半晌,萧锵才缓缓吐出了一口气,声音低沉,仿佛霎时苍老了不少,
“你可知,兔死狐悲的道理啊……”
*
子时,京城的小路间。
史德法一个人穿行在夜色当中,小心翼翼地避开正在夜禁巡城的巡捕营。
待到确定附近再无旁人,史德法这才放心地从巷子中出来,直奔诏狱而去。
从扬州偷跑到京师的这一段路上,不可谓不心惊肉跳。
自云太傅密信告知他老师的消息后,他就日夜兼程,终于赶在赵除佞给老师定罪前来到了京城。
虽说他身为金陵户部右侍郎,现主管扬州漕运,非皇上传诏不得离开扬州。
但如今老师为奸人所害,史德法也顾不得这些,待拜托好那些与云太傅相交好的官员帮他遮掩后,便义无反顾地直上京师。
逆阉对诏狱的监视十分森严,就连仆役也不能接近左右。
他日夜守在附近,就为了有朝一日能够进去看望恩师。
史德法永远也忘不掉那日老师收他作学生时,带他去拜见师母时的场景。
他与老师的初见,是在十几年前一个风雪交加、严寒彻骨的下午。
彼时他还是个清贫的书生,刚在古寺里刚写完一篇文章,伏案小憩。
不知何时,尚为京畿学政的程公带着几名卫兵,微服入古寺。【3】
见到正在睡觉的自己,还有旁边他刚写完的文章,程学政拿来看完后就解下貂裘盖在了他身上,随后还为他掩上了门。
应当是那日学政在寺中向僧人打听了他的名字,故而在考试时,当小吏喊到了他史德法之时,程公猛然抬头,瞿然注视。
呈卷,即面署第一。
随后老师召见,将他带至家中,拜见师母,且曰:“吾诸儿碌碌,他日继吾志事,惟此生耳。”
又对他继续勉励道:“童子勉之,前半节事在我,后半节事在汝。”
但是就在今日,他听闻老师被炮烙,旦夕且死,更是心如刀割,手持五十两白银,流着泪向狱卒苦苦哀求。
狱卒终还是被史德法的诚心所感动,让他更换衣物,穿草鞋、背篮筐,手执长鑱(chán),装扮成清扫者,悄悄地领着人进了诏狱。
史德法顺着狱卒指示的方向望去。
只见程阁老席地倚墙而坐,面额焦烂不可辨,左膝以下筋骨尽脱矣。
史德法见之,登时悲从中来,上前跪抱公膝而呜咽。
程国泰辨出了他的声音,但眼睛已无法再睁开,于是奋臂以指拔眦,目光如炬,怒曰:
“庸奴!这是什么地方,你竟敢悄然前来!国家之事糜烂至此,老夫已矣,你若再不顾性命安危来到狱中,而不明救国之责更重,天下事又有谁可支拄者?”
“不速去,就不必等着奸人来构陷,吾今即扑杀汝!”
语毕,程国泰当即摸起地上的刑具,作投掷态。
史德法迫不得已,噤不敢发声,急趋而出。
待离开诏狱后,他失魂落魄地去了次辅魏与归的府邸。
为避人耳目,魏与归仓促将他拽进门内,待屏退众人才敢问一句“程民安尚安否”?
史德法听罢,涕泣不语。半晌,方述其事以语魏公:
“吾师肺肝,皆铁石所铸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