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才回来!”
成肃不由得眼眶一热,千头万绪梗在心口。
“你们太让我担心了!孟三郎刚打仗便死了,那胡人得凶恶成什么样!你老母吃不好睡不好,整天提心吊胆的,你哪里知道!如今江郎也没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温老夫人抹着泪拉过他的手,一路上絮絮不停,成肃都寻不到插嘴的时机。
她一口气说到最后,拍着胸脯歇了一大会儿。
成肃终于得空安慰她,却见温老夫人眼神一警觉:“且慢,你二弟去哪儿了?”
成肃生怕她多想,解释道:“儿先行回京面圣,二弟还在京门呢。”
一听他提到面圣,温老夫人又一副愁苦模样,摆手道:“罢了罢了,皇帝也难办!你去时可得小心些……”
天子有如何,温老夫人自然不知道,可海寇日益侵逼,却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成肃拿话哄着她,面上仍不动声色。
他母子二人交谈,众人都围坐一旁,屏气凝神地听着。沧海堂中人满为患,桓夫人打量了一圈,成肃随从中不见桓不疑踪影,于是她低声问成之染:“狸奴,桓大郎也在京门吗?”
成之染道:“他受封琅邪太守,如今正留在北地。”
桓夫人闻言,且喜且忧,摇头道:“他那个脾气,可千万别惹出乱子。”
成之染笑笑:“桓将军厉害着呢,叔母尽管放心罢。”
“我岂能放心……”桓夫人直叹气。如今海寇进逼金陵,她堂兄桓不惑身为辅国将军,正奉命领兵屯守西明门。而堂弟桓不识跟着成誉在荆州,生死存亡连个消息都没有。
她深处内宅,整日为夫君和兄弟担心,已经许久没睡个安稳觉了。
成之染正宽慰她,衣衫忽被谁牵动。她侧首一看,二郎修远眨着眼睛道:“阿姊,打仗可还苦?”
他不过十岁少年,一双眼睛透着未知世事的纯净。
成之染不知从何说起,点头道:“苦。”
“可还累?”
“累。”
“那阿姊还会去吗?”
“去。”
“阿姊骗人呐,”成修远笑道,“又苦又累,怎还会想去?”
成之染笑而不语。
“自然是为了建功立业。”又一道声音答道。
成之染抬眸一看,原来是昭远。
成昭远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道:“我也想像阿姊一样。”
成之染亦打量他。平心而论,昭远生得酷肖成肃,尤其是凤目藏锋,将成肃神态学了七八分。他自幼得塾师教导,才学修养自是不差。可成之染看到他,总会想起他的生母。
朱杳娘宛如一根尖刺,深藏于皮肉之间,思及便如鲠在喉。
成之染笑了笑:“桃符,你也想从军吗?”
成昭远点头:“我也想建功立业,为阿父分忧。”
温老夫人赞许地看着他,道:“桃符有心了。”
成肃呷了一口茶,静静听他们闲聊,闻言便笑道:“你这才几岁,想这些作甚?”
“我已经十一岁了,”成昭远认真道,“阿姊十二岁便上战场,我身为男儿,又有何不可?”
桓夫人道:“你阿姊终究是你阿姊,寻常人岂能如此?”
成昭远巴巴地看着成肃:“阿父看我如何?”
成肃放下了茶盏,似笑非笑道:“学什么打打杀杀,先生教的书,你可记住了?”
成昭远不语,温老夫人道:“桃符记得熟着呢!”
嫡母和生母俱亡,成昭远便一直由温老夫人带大。老人家为孙儿说话,颇为自得地瞟了成肃一眼。
“桃符啊,你生得太晚了些,”成之染看着他,唇角噙着笑,“阿姊年长你七岁,你且看着罢,七年之内,海内俱平。等你到我这般年纪,哪还有什么仗可打?安心读你的书便是了。”
成昭远没有说什么,温老夫人目光转了转,撇了撇嘴道:“你们这一个个的……”
她眼神惋惜,成之染看在眼里,便知道若不是时机不对,这时候祖母又该提她的婚事了。
温老夫人话到了嘴边,看着成之染,只道:“这丫头是指望不上了。家里这大大小小一摊子事,多亏了贞娘和容娘打理着。外头风声这么紧,我这一门老弱有什么法子……”
桓夫人主理宅第并不稀奇,成之染听闻容楚楚,不由得讶异。
容楚楚端坐于桓夫人身侧,垂眸敛衽,并不多言,眉目间倒是安静本分。
她与从前相比是大不同了。
温老夫人絮絮说一番,道:“你们折腾去,需得赶走那妖贼,日子才能过安生。”
成肃闻言笑道:“这正是儿子的心愿。”
温老夫人看了他一眼,长叹一声,目光在堂中转一圈,忽而一拍大腿道:“险些忘了要紧事。”
“怎么了,祖母?”成之染问道。
温老夫人向她身后招招手,道:“来来来,六娘、七郎,见见你阿父。”
成之染侧首,身后有名俏丽女子翩然起身,是成肃的侍妾,出征前刚诊出身孕,想来孩子已经出生了。
她抱着襁褓走上前,向温老夫人和成肃一礼。
温老夫人接过那孩子,解释道:“路娘去年秋天生了对双生姊弟,这是那小的。”
傅姆亦抱着那女婴过来,成之染好奇,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忍不住捏了捏。她久在沙场,指尖已磨出粗茧,惹得两个婴孩都哭闹起来。
成肃见状便哈哈一笑。
温老夫人干咳了一声,道:“七郎还不曾起名,我寻思着你打了胜仗回来,叫个‘安远’‘定远’也是相宜的……”
成肃收敛了笑意,垂眸打量这男婴,沉吟道:“不如‘思远’罢。”
温老夫人知晓他追思故人之意,叹了口气,道:“也好。”
成之染心头一动,胸中有股热流缓缓流淌。成思远浑然不觉,见众人都不吭声,便止了哭闹。桓夫人便笑道:“七郎也喜欢这名字。”
成肃笑了笑,目光深邃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