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誉闻言,不知想起了什么,竟浮起一丝苦笑。
看他的模样,成之染倏忽想到,他与宗纫秋的婚事,便极为仓促。她张了张口,可他二人之事并非她所能置喙的,于是垂下眼,幽幽地不再说什么。
勉强一盘棋已近尾声,成之染告退。成誉独坐于水榭,听着沙沙竹叶声,忽而吩咐小厮道:“唤徐郎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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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日影西斜时,苍翠竹林也镀上一层淡淡金晖,徐崇朝不多时便来到水榭,望见成誉茕茕孑立的身影,心中竟有些忐忑。
案上残局未了,成誉只淡淡扫了一眼,便凭栏侧首,与他拉起了家常。
两人初见还是在寻阳,彼时徐家人南归,赵兹方做了江州刺史,正逢义军败退到寻阳,厉兵秣马,共度了许多时日。
听闻成肃收徐崇朝为义子,当时成誉并不惊讶,照拂故主遗孤,也是安抚人心的手段。然而初见徐崇朝时,瞥见那少年眉眼间哀思和意气,他还是忍不住心生恻隐,真真将他当作子侄来对待。
更何况,徐崇朝还是江岚的表亲。于情于理,自始至终,成誉对他都厚待有加。
一晃这些年过去,曾经的少年已长成,个头比他还要高半头,不得不微微仰视着,少年的眉眼也变得成熟而稳重,如璞玉浑金,宽和中又带些棱角。
也难怪他的宝贝侄女会看上。
成誉原本还带着兴师问罪的挑剔目光,可打量着对方谦和有礼的举止,他那点莫名的不忿便渐渐消散了。
两人对着一池清幽,不急不徐地漫谈。成誉意态颇从容,徐崇朝表面上虽应对自如,背上早紧张得出了层薄汗。
时辰本就不早了,夕阳西下,余晖映照在成誉脸上,连他眸中都浮起璀璨的波痕。
成誉望着池塘中粼粼波光,顿了顿,问道:“你表兄一家可还好?”
“母妻无恙,儿女聪慧。”
成誉垂下了目光,颔首道:“甚好,甚好……”
江岚早逝,宛如一道血淋淋的伤口,二人愁思牵系,都不愿多提。
沉默了许久,成誉又缓缓道:“你若负她,我定不饶你。”
这话说出来没头没尾,徐崇朝却一下子听明白了,登时微微红了脸。他在府中素来是谨言慎行,若说是哪里被成誉看出了端倪……
想到他昨日孟浪,一时便有些羞惭,目光便不敢与对方直视。他稳住心神,说话却止不住磕绊:“第下放心。回去我便向、向郡公请婚。”
听他这一声“郡公”,成誉不由得轻笑,却没说什么,只拍了拍他肩膀。
徐崇朝只见眼前衣袂翻飞,那脚步声远去,等他缓过神来抬头时,四下里风声萧萧,落日琳琅,早已不见了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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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之染在刺史府住了将近半个月,秋意渐浓,隐约透露出冬日凛冽。她有意赶在亡母忌日前抵京,算了算时日,也是时候启程了。
宗寄罗在荆州待了九个月,宗棠齐时不时写信催她回去,于是收拾了行囊,打算与成之染一道。
她向宗纫秋辞别,对方握着她的手,默然良久。
宗寄罗笑道:“阿姑,我还会回来的。”
宗纫秋一笑,离别之际,话也多起来。她打量着宗寄罗,道:“你跟郡公家小娘子,这些年都还相熟得很。”
她既已嫁给成誉,成之染便是她侄女,这话难免有些生分了。宗寄罗依旧笑笑:“这都是缘分。从荆州到扬州,我独独只有她一个朋友。几年前她家在京门,我还去小住过的。”
宗纫秋点了点头:“县公也极疼爱她。”
宗寄罗对此深为赞同:“他叔侄二人情分深厚,前几日县公还送了枚扳指给她,狸奴整天戴在手上呢。”
“扳指?”宗纫秋微怔,细细回忆着什么。
宗寄罗解释道:“是一枚铜质的扳指,猫儿的形状,看上去很是新奇。”
宗纫秋眸色暗了暗,她记得这扳指是贺楼霜留给成誉的,虽不知底细,心中仍不免烦闷。
宗寄罗察觉她神色不悦,疑惑道:“阿姑,怎么了?”
她与成誉之间的事情,被小辈看去了难免尴尬。宗纫秋迟疑半晌,轻叹道:“没什么,县公也是有心了。”
宗寄罗点了点头,忽而浮起促狭的笑意,低声道:“阿姑,你发现没有,狸奴与徐郎……”
她故意拉长了声音,引得宗纫秋一笑:“你也看出来了。”
宗寄罗眼睛闪着光,问道:“阿姑怎么看?”
宗纫秋略一思索,摇头道:“怕是不容易。”
宗寄罗皱了皱眉:“此话怎讲?”
“徐郎家道中落,孤苦无依,如今倚靠的表兄去世,姊夫又难成大器,他还能有什么指望?大娘子身为郡公嫡女,多少人眼巴巴盼着攀高枝。齐大非偶,难以为继。”
宗寄罗忍不住辩驳:“狸奴可不在乎这些事。”
“她自有骄气的本事,”宗纫秋笑道,“可是徐郎呢?他可敢违逆郡公?若郡公为他娶世家女,你猜他会怎么选?”
宗寄罗被她问住了,再回去见到成之染,心中竟有些七上八下。
成之染浑然不觉,她归家心切,预备启程时,元破寒却来道别。
他要回襄阳。
成之染怔然:“元郎已拿定主意了?”
“不错,”元破寒感慨道,“我十五岁辞亲远游,到如今已有六年。此番恰巧行到江陵,也该回襄阳看看了。”
成之染竟有些不舍,但对方去意已决,她也不好说什么,只叮嘱他路上多加小心。
元破寒笑道:“襄阳好风日,女郎何不随我一道去看看?”
成之染知道他在开玩笑,但心中委实向往,真情实感地惋惜了一番。
元破寒见她心动,满意地笑笑,温声道:“我与岑郎一同北上,女郎自不必担心。”
他笑容明媚,犹如秋风之中一束暖阳,成之染看了也不由得会心一笑,离情别绪也冲淡了三分。
她心里盘算,襄阳重镇,终有一日她是要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