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之染挥退左右。
最后一名侍卫将殿门带上,乘隙而入的狂风也被隔绝在外。殿中登时陷入了沉寂。
孟贲膝行向前,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家父问,建武二年末殿下对他说的话,如今可还当真?”
成之染眸光微动,慢慢展开书信,道:“令尊说的是哪句?”
孟贲压低了声音,道:“使子继父业,弟承家祀,有何不可?”
窗外轰然炸响一声惊雷,暴雨霎时间倾盆而下。
煌煌灯影下,成之染看清了孟元策的信,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皇帝近来做的荒唐事。她皱起眉头,将信笺凑近烛火,看着火舌一点点将那些字句吞噬。
上首的沉默令人心惊。
孟贲低了头,额角沁出了冷汗:“不知殿下如今之心,可与当初相同?”
风雨叩窗,有如鼙鼓。成之染从座中起身,幽幽道:“怎么,如今想让我行废立之事?”
“臣不敢……”孟贲浑身一颤,将头埋得更低了,“朝中诸公皆以为,皇帝昏聩失德,以致内忧外患,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家父实在是忧心社稷……”
殿内死一般寂静,只闻极远的天外雷声轰鸣。
成之染走到孟贲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倘若我如今心意已改呢?”
孟贲猛地抬头:“殿下!皇帝登基以来,居处所为多过失,远近叹嗟,人神怨怒,岂能再君临万邦!”他膝行两步,道,“家父说,殿下辅政监国,乃天下喁喁所望。此事若成,自可恢复旧制……”
成之染突然轻笑。
孟贲登时噤声,看到长公主把玩着一枚玉玦,青玉在灯下泛着莹润的微光。
“回去告诉你父亲,”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当世之事既已纷纭,将来史官执笔,又将置我于何地?”
小窗冷不丁被风刮开,冰凉的雨雾顷刻间扑进殿中,让孟贲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成之染并没有看他,她望着金陵方向,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孟贲怔然不语。他此行,大抵要无功而返了。
成之染似乎看破他心思,倾身按上他肩头,眉眼中似笑非笑:“不过还有一件事,不妨劳烦孟郎君转告——作乱河南的贼首苏馀业已成擒,我不便亲自押送他回京。不如……让金陵派人来迎。”
孟贲眸中闪过一丝锐光,稳了稳心神,躬身称是:“臣自当转告家父,请皇帝派郡王代天巡狩,到洛阳迎俘,以彰显天威。”
成之染轻轻笑了,指尖在他肩头顿了顿,眸光如霜:“人心易变,孟公早该知晓。”
孟贲不再多言,深深一揖,随即退下。
步出殿门时,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风雨如晦,那道身影仍立于殿中,像一柄出鞘的利剑,又像一团即将焚尽一切的烈火。
秋风秋雨,最是愁人。
官道上积水未退,马蹄一路踏过时,溅得人满身泥点。孟贲一行人风尘仆仆,终于在残月欲尽时赶回了金陵。
平昌孟府前,青石板路上积了一层薄薄的落叶,被匆匆脚步碾碎,发出细微的脆响。
灯影幢幢,孟元策独坐书斋,听长子低声禀报,端茶的手指微微一颤,茶盏中水面荡开一圈圈细纹。
小窗外秋风萧瑟,烛火也随之明灭不定,在他紧锁的眉间投下阴影。
数日后大朝会上,太极殿外覆满了风雨摧残的翠叶。
殿中回荡着周士显的声音:“陛下,长公主业已平定河南之乱,生擒亡命余孽,功在社稷。而今捷报传至京中,百姓称颂,将士归心。臣以为,当遣使犒劳三军,以彰陛下恩威。”
百官纷纷颔首称是。
成昭远目光从冕旒后投射下来,在周士显脸上停留了片刻。他沉默许久,淡淡道:“中书令所言极是,长公主确实有功。”
孟元策略一沉吟,高声道:“陛下,长公主不仅平定叛乱,更稳固大河防线,使胡骑不敢南下。臣以为,当加封食邑,以示恩宠。”
此言一出,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太平长公主食邑五千户,已然与叔父之尊的东郡王成雍等同。
再行加封……
成昭远手指一顿,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周士显余光扫过皇帝神色,立刻接话:“孟公所言虽善,但长公主已位极人臣,再加封赏,恐怕于礼不合。不如遣郡王代陛下犒军,既可显天家恩典,又可慰将士之心。”
成昭远神色微动,目光转向周士显:“中书令以为,派谁去合适?”
周士显微微躬身,恭谨道:“南郡王于陛下诸弟最为年长,年少英武,代天巡狩,最是相宜。”
成追远闻言抬头,讶异地瞥了他一眼。
成昭远沉吟片刻,终于颔首道:“如此,甚好。”
孟元策在心中冷笑不已。退朝后,他步出大殿,望见秋阳杲杲,将他的影子投在身后。他回眸望向西北,唇角浮起一丝浅淡的笑意。
这盘棋,只待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