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冬十月,北风徘徊,道路隆寒。
天色大明,早朝已近尾声。
太常袁放之跪在太极殿中,捧着玉笏的手止不住颤抖:“陛下,司天台夜观天文,有荧惑守南斗之象。此乃大凶之兆,臣不敢隐瞒,望陛下虔心禳解,保佑朝廷无事。”
“哦?”成昭远斜倚凭几,似有些漫不经心,“是何等大凶之兆?”
袁放之犹豫了好一阵,支吾道:“荧惑守南斗——有内变。”
大殿中骤然死寂。百官公卿低着头,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只听得铜漏突兀地滴答作响。
成昭远沉默了一瞬,冷不丁大笑起来,厉声道:“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竟在此妖言惑众!”
他猛地起身,广袖扫翻了案上茶盏。滚落的脆响尖锐刺耳,众人都一动不敢动。
“太常真是糊涂了。再让朕听到这等胡言,绝不轻饶!”
袁放之唯唯诺诺地退后,上首的皇帝已拂袖而去,只留下群臣在殿中面面相觑。
尚书令孟元策转身之时,目光与周士显一触即分。两人沉默地步出大殿,周士显突然开口:“天象所示,不得不防。”
孟元策摇了摇头,倏忽想起数月前长子从洛阳带回的答复。他看了周士显一眼,幽幽道:“周公稍安勿躁。纵然天塌下来,也砸不到你我。”
北风呼啸而过,将二人紫袍吹起,又裹着枯叶,呼啦啦漫卷天际。
连日风霜让含章殿上下泛着冷气。
苏裁锦枯坐案前,指尖摩挲着小妹留下的旧帕。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一双红肿的眼。
风中飘来廊下宫人的窃窃私语。
“这几日天象有异,早朝时太常说……”
“小心点,别说了!”
“怕什么?说什么荧惑犯斗,本就是——“
“本就是什么?”
殿门悄无声息地洞开,皇后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声音冷得像冰碴。
宫人都吓得跪伏在地,瑟瑟发抖,说不出话。
苏裁锦望着灰蒙蒙的天,忽然笑了笑:“不错,天象有异,未尝不是报应。”
她步出殿门,留下一个个宫人面如土色。
含章殿外的百年金桂在风中萧瑟,沙沙轻响与移栽东宫的那株差池相仿。
苏裁锦在树下驻足,静静地一声叹息。
太皇太后的佛堂永远燃着浓郁的檀香。苏裁锦跪在蒲团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仿佛这样就能止住心头翻涌的诸般滋味。
“好孩子,寻常夫妇谁没有红脸的时候?皇帝哪里惹了你,告诉我,我去教训他,”太皇太后抚摸着她的乌发,道,“你父亲在天有灵,也不愿看到你这般。”
苏裁锦咬紧牙关,不敢抬头。她怕自己一开口,就会质问对方是否知道真相,更怕世间只有她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妾只是不明白,”她最终只是低声道,“佛家讲因果,难道妾前生当真犯下了什么冤孽……”
太皇太后枯瘦的手顿了顿,她一时默然。
珠帘轻响,宫人通禀时,容楚楚缓步而入,腕间佛珠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皇后殿下也在这里。”她向苏裁锦一礼,抬眸之际的眼神深沉似水。
苏裁锦呼吸一滞。她阿妹身边的宫女桃枝,莫名其妙便成了容太妃女侄,她是断断难以相信的。
倘若这一切都是有意为之,这位容太妃,又对苏氏的秘辛知晓多少?
容楚楚恍若不察,平静地跪在佛前。太皇太后与她闲话一番,便有些乏了,径自回殿中歇息。
佛堂里只余下二人。苏裁锦盯着容楚楚手中的佛珠,听得窗外枯枝被寒风吹得簌簌作响,犹如亡魂的低语。
“太妃……”容楚楚近侍宫人入内,悄无声息地跪在她身后,声音压得极低,却刚好能让苏裁锦听清。
“青溪宫那个叛贼,右腿的伤口已经化脓,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苏裁锦微微张大了眼睛,瞥见容太妃拨动佛珠的手突然一顿。
容楚楚缓缓抬头,望向佛龛中那尊鎏金佛像。
“善恶报应,如影随形,”她起身上香,似是无意道,“今生造的孽,迟早要偿还。”
苏裁锦指尖掐进掌心,不敢细思她话中深意。
容楚楚静静地闭目捻珠,继续道:“可惜这世上,太多人戴着枷锁,却连钥匙在谁手里都不知道。”
苏裁锦诧异地看着她。
这位容太妃……在暗示什么?
佛前香雾模糊了对方的眉眼,那人只是淡淡道:“锁住青溪宫那只困兽的,不过是帝王腰间一把小小的钥匙。”
苏裁锦心如擂鼓,险些要张口追问。她惊觉眼前的太妃或许并不是印象中那般不问世事,对方知道的,远远比她多。
但她不敢问。
容楚楚转过身来,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苏裁锦从未留意过对方的眼眸,如今第一次发现,那一泓深潭里泛出的微光,是她不曾见过的陌生模样。
“太妃。”她轻声一唤,又不知从何问起。
容楚楚似是一笑,留给她一个浓云惨淡的背影。
苏裁锦孤零零站在佛前,佛祖低眉含笑,俯视众生。她从佛祖脸上看到了一丝悲悯,心头突然如针扎般疼痛。
饶是她金枝玉叶,原来也要承受这一份怜悯。
她没有乘辇,一路走回了含章殿,前脚刚进门,成朗便扑上来抱住她,一声一声地喊着“阿母”。
苏裁锦鼻尖酸涩,身后的天光摇曳,映得她面容半明半暗。纤细的手指轻轻抚过成朗的头顶,年幼的孩童并未发觉母亲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殿下,圣上命人送来了安神汤。”近侍宫人轻手轻脚地进来,将一盏温热的汤药放在她面前。
苏裁锦瞥了一眼褐色的汤汁,嘴角不由得勾起一丝苦笑。她端起汤盏抿了一口,沉默了许久,道:“准备些圣上爱吃的点心,就说我身子好些,想请圣上来坐坐。”
宫人领命而去。
苏裁锦抱着成朗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那对母子的面容。成朗新奇地抓起妆奁中的珠钗,却听到母亲轻轻说道:“佛助,等你长大了,莫要辜负旁人的真心。否则,会遭报应的。”
成朗似懂非懂,只是挥舞着亮晶晶的首饰。苏裁锦摸了摸他的脸,吩咐乳母将皇子带到偏殿。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含章殿青砖地上凝着江水般的月光。
苏裁锦手持银剪,剪断了灯树上一截烛芯。火苗猛地窜高,在她眼中投下两簇跳动的红焰。
“殿下,圣上要到了。”宫人禀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