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裴元序应下,翻出陈年老事,“就总是聊到我的家世、我对于美术的见解什么的,说来说去都是反驳我,让我按照世俗去生活,长大嫁个老实人,相夫教子,他会帮我守家产。”
听完,刚才垂头静心聆听的江礼然缓缓扭头,“这不就是……”
“想吃绝户吗?”她倒也不太惊讶,只是不明白年纪轻轻的裴元序,还未成年,就已经有人骚扰她到这种程度了。
果然人善被人欺,看来元序这张干净乖巧的脸,加上单纯无暇的性格,就注定会被它们盯上,当成猎物,想吃干抹净。
裴元序轻点了下头,赞同这个“吃绝户”的解析,一手拎起茶杯,一手捏着里边茶包的坠子,缓慢地拖着转动。
“我是觉得,等我父母老了之后,我家里的东西不应该全由我掌管么?跟我是不是女孩子有什么关系。”
“而且我还觉得,性别不是衡量一个人能力的标准,在能力强弱这方面上,无关性别,我不需要跟任何人比,不管女性还是男的。”
“我不喜欢他们的那些话,太封建了。”
如此长的一段,从内心深处剖出来的觉悟和观念,她很少跟人提及,除去身为她发小的林序秋,仅剩一人得知。
江礼然,是第三个听到的人。
她一口气道出来,像是抽出一缕灵魂,费尽心思从胃里呕出来,只是为了暗示江礼然,自己对男的不感兴趣,同时迂回地探寻江礼然对此的看法。
如同还未进化成蝴蝶的毛毛虫,吐出一根丝,沾在叶片上,蜕皮给别人看。
江礼然好像听懂了些,单单望着裴元序下垂的眼型,恍惚间她意识到,从未把拥有这般圆润双眼的裴元序,看成是一只不谙世事的兔子的原因。
在平常看来,时常一身白衣,眼睛圆溜溜的,眼睫走势往下,行为活泼的人,通常会让人联想到兔子。
但裴元序不会。
尽管外表往兔子上靠,但她因肚子里有自己的想法,散发出的气质就与活蹦乱跳的兔子背道离驰。
她也不是一直活泼的,走路时步调很轻盈,飘飘的,拿东西时,手部动作也很轻,很松弛,说话时,语调很柔,吐出的气很缥缈。
脸上有情绪,可多半都很淡,尤其是放松的状态下,面部肌肉都停在原处,时不时给人一种看得见碰不着的距离感,像在表达一个词:生人勿近。
这些东西结合起来,恰恰构成了她的特殊点,优雅、虚飘、纯净、瑰丽。
用这几个词组合成的事物,江礼然只想到两个,丛林间的蝴蝶,寒天中的雪。
元序,古时冬至的别称,作为她的名字,搭得无法无天,不知谁给她取的。
即便江礼然在此之前就已听过裴元序的各种事,却也是头一次听闻她说起藏在心底的思想,不由得庆幸,自己似乎触碰到了那层冰,稍稍撬开了那层锁。
对方好像在转眼间,就早早地把自己当成了最好的朋友,能够心无旁骛地谈起这些事。
她现在,对裴元序的了解还是太少了。不知不觉想要更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直到变成能跟林序秋比肩的,最了解她的人。
半晌,江礼然从思绪中脱离,蹦起身来指向林序秋:“秋秋你看看人家。”
林序秋:?
“我又不嫁人,我只是想啃老。”林序秋理直气壮的,“有轻松的生活不过,过那种苦日子干嘛。”
“你不是最爱钱了么?”江礼然调侃着问她。
“所以说啊,最想啃老。”林序秋毫不在意,嘚瑟完头就往椅背后倒,转笔似的把玩着手中的筷子。
江礼然:“……”
…………
回到民宿,月亮的位置又偏了些,向东挂着。
月光穿过正房的堂屋,门框下,林序秋披衣服的剪影异常清晰。
一开灯,昏黄的光照亮出她的人影,江礼然放下开关上的手,回头看去,实在搞不懂林序秋到底什么时候翻出来一件新外套。
“明天早上八点的汉服体验,某人别又睡过头。”外套扑着风在肩上翻转,林序秋一只手插进衣袖,一只手拽着另一侧的衣领,“上回军训那次,叫得口水都干了,还是不起。”
江礼然一听,她说的“某人”,摆明了就是自己,倏地大嚷起来:“那是意外好吧!”
“手机静音了没响。”她烦闷地补上一句。
裴元序悠悠然地走过来,坐到堂屋左侧的红木椅上,“原来你设了闹钟啊,我还以为你没设呢。”
“这话听上去怪黄的。”林序秋下意识接话,手不停整理着穿好的衣服。
裴元序和江礼然一愣,“?”
反应过来后,江礼然猛然提高音量,大骂:“恶不恶心啊你。”
林序秋一把扯下衣帽架上的包,摇着脖子:“就恶心你,我乐意。”
“滚回你老家开你的黄腔,我俩自己在苏城旅游,不带你。”江礼然没好气地道,走去拉林序秋暂时放在红木椅边上的行李箱,一脚踢了过去。
行李箱在木地板上滑,漂移到距林序秋两尺的距离。
林序秋自知她的生气是装的,挑衅道:“我老家在伦城,你开飞机带我去啊?”
“不会自己租个私人飞机啊?”江礼然顺势坐到红木椅上,片时才意识到反常,乍然起身,“不对,你老家居然在伦城?!”
距L城一万多公里,时差将近九小时的伦城?
林序秋无奈歪头:“这很让人震惊吗?”
这下可让江礼然逮着反驳点了,做了个赶人的手势:“老外不配过国庆,回去!”
“你有病是不是?”林序秋气得想笑,甩下刚穿好的外套,往行李箱上重重一抽,威胁似的。
江礼然翻了个白眼,转头就拍了拍裴元序的肩,“元序我们别理她,我俩睡觉去。”
“怼不过了是不是?”林序秋在后面喊,将外套随意地披在肩头。
江礼然懒得管她,头和目光都没回一下。
裴元序也对她的激愤熟视无睹,只管站起身来,掏出几把钥匙问江礼然:“你想睡哪间?”
看着她手中的那几串钥匙,江礼然有点懵:“嗯?今早不是分好了吗?”
“不好意思,今晚我不跟你们睡,有点事到外面去。”林序秋侧着身,手指一抬,手间的卡包在空中旋转,而后落到她的掌心,攥紧,“所以呢,主屋你俩看着来。”
见她跟摆pose一般,江礼然简直没眼看,冲她又翻了个白眼,然后问:“大晚上的去干嘛?喝酒?”
“嗯哼,解锁新场景,新酒局。”林序秋继续抛着卡包,说完便转身,跨过高高的门槛。
她的背影在江礼然的注视下远去,望着夜风灌入黑色冲锋衣里,一步一步走得很潇洒,在皎洁的月色下,透出一股侠士的神秘风韵。
好装……
江礼然回头,指着门外缓缓摇头,不禁朝裴元序吐槽:“她这人没救了。”
“所以呢?你想睡哪间?”裴元序只在意这个问题,摊开的钥匙依然放在江礼然胸前。
没等对方做出反应,她抬眸,询问般的给出选择:“要不……跟我睡?”
她的目光刻在江礼然的眼上,传递出一抹不由分说的侵略性,恍若这不是问句,而是容不得半点拒绝的命令。
江礼然看着她的眸子,心里莫名发虚,加上源源不断灌进屋子的穿堂风,忽然感觉好冷。
八月十五,中秋节,团圆日,屋外却寂寥得像山间无人拜访的寺庙。
屋内虽然灯光温暖,但老式的吊灯太暗,江礼然几乎看不见裴元序眼中的高光,瞬息间回忆起之前与裴元序同睡的画面,如走马灯在播放。
不过那些事,太过尴尬,江礼然忽视了这突来的冷感,寻思一刻,反而拒绝了。
“算了算了,这次还是分开睡吧,你睡主屋,我睡东厢房。”她从裴元序手心里挑出了东厢房的钥匙,捏在手里。
“那好吧。”裴元序还是不想为难她,握上一旁的行李箱,往屏风处走。
江礼然原本想帮她搬行李,可看到行李箱丝滑地跟在她身旁,动了一下的脚尖又收了回去。
走到屏风边上,裴元序回过头,温柔一笑:“那我明天叫你起床?”
江礼然一怔,有些不懂,究竟是裴元序的表情转变得快,还是灯终于给她的眼睛上了高光。
她站在原地,闷声点了点头:“嗯,好。”
“那你可别把门反锁了,不然我进不去。”裴元序叮嘱着,声音打着卷,衬得甜而不腻。
熟悉的模样让江礼然撂下了心中的困惑,笑着说:“知道啦!”
“那……”江礼然伸出手,小小地挥了挥,“晚安。”
裴元序回了她个清甜的笑,也挥挥手,“晚安~”
月亮向东沉,四合院里的竹子树影渐渐拉长,苏家巷的房屋挨得太近,风呼啸着吹,吹到天亮,柔暖的太阳便升了起来。
东厢房里,裹着软绵绵的被子,阳光透过田园碎花窗帘,洒到床铺上,七点的闹钟叮叮叮地响。
江礼然睡意沉沉,手一伸,掀开被褥的同时顺道摁下手机闹钟。
闭眼缓了会,身侧本来该逐渐变凉的温度却没降下,伸个懒腰的功夫,手臂陡然触碰到一头柔丝。
江礼然以为见鬼了,霍地坐起身,侧脸一看,被窝里,蒙着一团身子,只有头顶在外边。
悻悻地揭下一点被子,裴元序的睡颜就这样防不胜防地呈现在她眼前,睡得乖乖的,侧对着她,双手还轻搭着枕头,一上一下地交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