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会生儿子,也要生儿子。这件事在卜甜小小的脑袋里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没有人特意告诉过她家里还需要一个弟弟,但是她有记忆开始,她就知道家里需要一个儿子。
卜甜看着妈妈的肚子从平坦到渐渐隆起,吹了气球似的长大。她很难想象妈妈的肚子里有一个小孩子,总盯着看。看得多了,她自己在家里找来一个小小的圆形簸箩,掀开衣服把簸箩放进去,学着妈妈怀弟弟的样子。
妈妈见了她直笑。笑着笑着,妈妈用满是龟裂和老茧的手抹了一把眼角。她蹲到卜甜身前,从她衣服下面取出那个小簸箩。妈妈说:“姐姐呀,你还小,现在最要紧的是读书。等你六岁,妈妈送你去读小学。”
“我知道。妈妈说过,读小学就可以认字学文化,以后就能赚大钱,离开凤凰村,当真的凤凰。”
“是啊。姐姐,你现在可不能和妈妈一样怀小孩知道吗?你读完大学以前都不可以怀小孩。”
卜甜的妈妈只上过一年学。可是只上过一年学,她也知道让女儿不要重复自己的命运。她不知道要怎么像其他有文化的妈妈那样循循善诱的引导,她只会一遍又一遍叮咛:姐姐,去读书。姐姐,你要上大学,当真的凤凰。
弟弟出生那天,妈妈痛了一整天。惨叫声在早上刚开始还能忍得住,等到中午时妈妈满身是汗,五官扭曲,话说不出一句。这时妈妈也没有叫,不是忍得住,而是已经失去力气。爸爸在请产婆的路上又喝了几杯酒,一直到傍晚才醉醺醺地带着产婆回来。
那时妈妈已经快要休克,卜甜也吓傻了。她握着妈妈的手,一边哭一边帮妈妈擦汗擦血。
产婆见状,立刻哇啦哇啦的大叫。她把卜甜打发出去,又去找人手来帮忙。卜甜躲在门口,从门缝里看妈妈。
妈妈和她像是有心灵感应,哪怕躺在床上,哪怕已经没有力气,妈妈的视线还是准准地落到门缝后的卜甜身上。
她没有力气,用口型对卜甜说:‘读书。’
读书。
刻入卜甜生命中,最大最重要的事情。
妈妈没有因为生儿子难产离世,她苦苦挣扎一天一夜,在产婆‘不成了不成了’的大呼小叫中,一个大胖小子呱呱坠地。
婴孩啼哭和日出一同出现,产婆喜悦的对卜甜的爸爸说:“恭喜你啊老卜,你这儿子带着逢凶化吉的命生下来的!以后一定大富大贵!”
一边跟着帮了一天忙的妇人们也七嘴八舌,说老卜这回你要熬出头了,你看你老婆遭多大的罪,要不是你这儿子有富贵命呀,她们母子指定活不下来。
卜甜的爸爸抱着刚出生的婴儿,站在七嘴八舌的人群中,像一个打了胜仗的大将军。
小卜甜在欢喜的人群中默然转身,她到院子的柴火堆下面去找她的话梅坛子。
卜甜没有记错的话,上个月王家的妈妈生孩子也是这样艰难。那个妈妈熬了一天才把孩子生下来,生的是个女儿。
当时村子里的人说,那女儿是小灾星,没出生就想着克妈了。
卜甜不明白,但又明白这其中的区别。男孩和女孩,儿子和女儿,从一出生就是不一样的。
小卜甜从坛子里取出一颗话梅回到房间时,爸爸已经带着其他人走了。出门前他大声地说要请大家吃饭好好庆祝。
没有人在意屋里刚生完孩子的母亲,也没有人在意刚刚真正成为姐姐的卜甜。卜甜的话梅送到妈妈嘴边。那是妈妈第一次接下卜甜递来的零嘴。
妈妈的嘴里有淡淡的话梅的味道,她的胳膊也伸不出,只能静静望着卜甜微笑。
吉祥如意、逢凶化吉的儿子在一岁时失去了因为他而得以活下来的母亲。
那时卜甜四岁。妈妈生了一场大病,合上眼睛之前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用尽全力捏了捏卜甜的手。她知道妈妈的意思,她说她会好好读书。妈妈合上眼睛,年仅四岁的新‘妈妈’在这一刻诞生。
卜甜锁上手机屏幕。长时间盯着现场照片,卜甜的眼睛发酸发胀。她闭上眼捏一捏眉心,睁开眼时从窗户的倒影中看到她自己:头发整齐地向后梳成马尾,脸颊轮廓鲜明尖锐。卜甜记不起妈妈的模样,可是她的单眼皮与爸爸和弟弟的双眼皮并不相同,那么妈妈的眼睛应该和她的眼睛很像才对。
只是卜甜的这一双眼睛里没有记忆中温柔的感觉,她冷漠地审视着自己的面孔,如同看每一个嫌疑人。
在做饭、喂猪、照顾弟弟……许多繁杂的家庭琐事中长大的卜甜,她一路靠着自己考出凤凰村,成为警察。如果妈妈还在,她一定会为现在的自己骄傲。
卜甜胸口满溢着苦涩与自信。她伸手正了正衬衫的领子,想起自己也是一个姐姐。不同于殷姜,相同于殷莲,她们都是家庭中不被偏爱的那一个女儿。
殷莲独自一人坐在被雾和栅栏笼罩的病房。
天光阴沉,空气寒冷,她想到那一夜大火之前她站在殷姜房间门口。殷姜盖着粉色的被子熟睡,嘴巴微微张开,偶尔发出几声轻鼾。
殷莲不知道姐姐是不是从以前开始就这么睡觉。她住在和姐姐房间隔得最远的地方,晚上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打扰到她。
那一晚六岁的殷莲饶有兴致的走到从未踏足的姐姐房间。她看过姐姐房间里两大柜子的娃娃和玩具,看过姐姐满满一整个衣柜的公主裙,看过姐姐床头挂着的五颜六色的小花绳,最后她看向姐姐。
熟睡的姐姐不会笑话她,不会戏弄她,也不会说风凉话。尽管殷莲不知道什么是被笑话,什么是被戏弄,什么是风凉话。她只是觉得睡着的姐姐比平时安静好多。
谈不上比平时安静这件事儿是好还是不好,殷莲手脚并用的爬上姐姐的床,高高举起手中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