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能知道他戴着的是什么样子的冠,便能找到最近的他派道观。陆晴心中仔细打算,他再回长安喊人时间太长,以免夜长梦多。
事到如今,只能将希望寄托于......老板娘看到对面男人的神色坚定,她惶恐不安的心也因此变得平稳。
真是奇怪,明明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但簋城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忘不了那人的目光,那仿佛天塌下来都不会动摇的神情。
老板娘当年见到他们的时候三十来岁,仔细算来也是半辈子都在簋城度过。小时候被骗来这里的时候也就十来岁,年轻的女孩不懂事,被花言巧语哄骗,想要回头却是被无数道门挡住,她的闺名叫安宁,却是半生不得安宁。十几年来,和她一样的女孩有很多,刚烈的也有,认命地也有,寻死的也有,为求活着不择手段的也有。她见过无数个被打的惨叫的女人,那些本地人从来不吝啬让她们看到这些,因为那位神说这有助于她们明确自己的地位。
老板娘在几乎以为自己已经被驯化的麻木不仁的时候,听到了门外一阵喧哗,家里男人用近乎于愤恨的语气怒骂外面的一个人,那些话以前是打她的时候骂她的,老板娘仔细听着,说是进来了一个女人十分能打,捆了今日办喜事人家的看场子,今天还去官府了。
老板娘神色一黯,从前也有想要去报官的,可是下场如何她都知道。可惜可惜,她胸口苦闷,提着大木桶去洗衣服了。
没想到回来的时候天色已黑,正巧碰上那场对持。一座城的人围着她,她的发丝在火光中飞舞,眼神炯炯有光,那是她小时候读书曾经幻想过的模样,她挥剑转身,踏雪无痕,谁都无法阻挡她的脚步。
有个男孩跑得飞快,一手抱着肩膀上还背着一个,嘴里还嚷嚷着,“阿顾怎么不等等我!”
木桶掉在地上,那年的老板娘踉跄了几下,动静太大被发现,眼尖的男人揪着头发将她拖了回去,黑暗中只看得到她们的背影,和她伸出的手,和无人听到的哭泣。
六年后,老板娘泪眼蒙眬,她的手终于抓到陆晴,多年前未能跟上他们离开的脚步,终于在这一刻得到慰藉。
那年飞奔的男孩,如今仍要去追随他的目标。陆晴等不及了,他轻声问道,“我即刻动身,您能否帮我跑一趟,去报个信?”
他顿了一下,想起簋城逃出来的应该再也无法信任官府,他焦急地挠了挠头,“您这儿可有纸笔?我修书一封,您到了地方不用多停留,放在门房处即可。”
老板娘擦了擦眼泪,说道,“修书哪有说话快。”她催促着,“你快一些说,省下的时间能多搜一些道观。”
陆晴感激极了,他匆匆说出地址和要给的人,老板娘毫不犹豫,手中紧紧抓着陆晴给她的腰牌,立刻关门趁着夜色前去。
陆晴走在后头,顺手帮她锁上了门。这附近他不算陌生,去往最近的道观也要走一段时间。这一刻也顾不得什么体恤民情,飞檐走壁才是最快的路程。
月光被雾蒙上一层,变得柔和,普耀众生。
陆晴翻过不知道第几道墙的时候,突然闻到一股血腥味。血味浓厚,让他不由寒毛直竖。
他放缓脚步,辨认起血腥味道的来源,这里已经是巷子的边缘,听不到一点中街热闹的人声笑语。周围几家杂草丛生,陆晴一连推了几家都是空的。
后半夜的雾更浓了,白茫茫的一片。陆晴走了一圈才发现自己在原地打转,而手下这道门他已经开了第三遍了。
越是着急便越是找不到出去的路,陆晴干脆闭上眼睛,屏气凝神。忽然,他听到了一阵铃铛响起。
他倏然睁开双眼,向铃铛声响起的方向奔去。
不远处有一道红砖砌的墙,在夜里显得格外瘆人,陆晴面色一喜,正是他要找的道观,只是这道观并不如他所知晓的那座距离远,也不如那座大,竟然就在这四方帽儿街的最边缘,连人家都没有。
远远地看到了那挂在梁上的魂幡,刚刚的铃声想必是哪位道长手中所持。待陆晴走近后,却发现那股血腥味更浓厚了,这味道正是从这道观中传出来的。
而那大门的门槛上,坐着一个人。
隔了这么远,陆晴都能认出那人是谁,他的心跳仿佛都在此刻停了一瞬,他的呼吸急促,白茫大雾挡在两人之中,他看不清胸口起伏,满脑子都在想:我来晚了吗?
顾缃独自一人坐在门槛上,一条腿蜷起靠在门上,另一条腿懒散地平瘫在地上,身上遍布血迹,而里面的院子已经死了一大片人。
“阿顾……”他忍不住出声喊她。
她回过头来,半张脸被溅上红色血迹,尚未干涸。她面无表情、眼神冰冷,看得陆晴的后背一僵。顾缃的表情,似乎他再前进一步,下一刻剑锋就会划破喉咙。
这一刻,他无比后悔自己为何没能早发现那些不对劲的细节,又懊悔自己为何不能跑得再快一点。
他将自己身上所有武器和锋利的物品远远地扔开,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危险,看着她的神情,慢慢地靠近。
“阿顾,是我,我是陆晴。”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陆晴。”
“对不起,我又来晚了。”他半跪在地上,温暖的掌心包裹顾缃已经冻得冰凉的手指,缓缓地将她那拿着匕首,因过度用力硬地像石头一样的手臂慢慢放下。
顾缃并没有被血光迷失心智,她的嘴角嗫嚅,听到她说,“终于来了。”
一句话让他整个人更难受了,院子里的尸体少说有几十具,她手无寸铁地出门,身上还是他精挑细选觉得她穿上最好看的鹅黄色,又因为怕她心有芥蒂,特地绕了个弯给了大嫂,让大嫂以自己旧衣的名义送给她,如今已经被血和泥土污得看不出金丝勾的花样了。
“对不起,以后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我会一直的在你身边。”
他说好几句强调且绝对保证的话,仿佛这样她就不会惶恐不安。
直到顾缃绷紧的肌肉放松,在他怀里闭上眼睛。月光洒下,她脸上的鲜血变为暗红色,满院子的死人都不及她身上的血腥味浓厚。陆晴轻轻碰了一下,见她呼吸均匀,这才松了口气。
突然一阵厉风袭来,顾缃闭着双眼猛然睁开,一直未曾脱手的匕首瞬息间掷出。
预想的疼痛并未传来,他的身后,有一个提着剑作势要刺下的男人睁大眼睛,缓缓倒了下去。
陆晴愣了一下,鲜血是温的,此时的他脸上身上也都溅上一串血珠,这反而让他松了一口气。
顾缃两眼一闭,晕回了他的怀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陆晴的怀里抱着顾缃,她的双脚诡异地垂着,已经肿胀得看不出原样了。就在雾终于散去,他试图将她绑在身上背回去的时候,无数马蹄声从不远处传来。
陆晴捂着顾缃的耳朵,紧紧抱着她,生怕她受到刺激失控又要大开杀戒。
救兵终于来了。来得人不多,都是五皇子的亲卫。
五皇子赶路匆忙,他拧着眉头一下从那打头的骏马跳下来,表情凝重。他带来的医师紧随其后跳下马,拿着医箱就上前来,没想到刚一靠近,顾缃就忽然坐起,而下一刻,匕首已经放在了医师的脖颈处。
“燕王殿下!”
“速度,拉回去再治也行。”五皇子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他走进道观,又退了出来,厉声对陆晴道,“现在带着她,马上离开,回去管住你的人。”
他神色的凝重不似作假,重复道,“记住,你们从未来过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