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因为安道平的死亡,王爷心生不忍救了他和郑重,他这几日也一直试图表现出与平常无异,但……
“王爷,奴才斗胆自夸一句,这些年看人还是有七八分准的。或许是因为安大人至死都为了他筹划,或许是不想让云鹤道长等人担心。法空师傅明面上表现的与平常没什么区别,就连您让奴才安排他们寻找安大人独子的事宜时也是神色淡淡,一副全听云鹤道长的模样,但……”平安有些小心地抬眼望了一眼宋君谦:“但听奴才有意无意提及告御状这条路的时候,他的眼睛却陡然亮了!”
平安也说不好那时法空眼里的情绪到底包含了什么,只知道自那之后,他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不一样了,眼睛里陡然簇着两团火,再也不维持着一副都行、都可以的模样,恨不能让自己把告御状的所有流程都讲给他听。
听到这儿,宋君谦和林文辛心里都有了明悟:只怕法空的主意已经打定,不会再更改了。
不知过了多久,宋君谦忽然冷嗤了一声,语气中有讽刺也有感慨:“他倒还真是一副慈父心肠,但凡当年……”
接下来的话他没说出口,但林文辛心中明白。一时之间她的心情也很复杂,也没忍住叹了一口气。
因为法空决意去告御状,众人还要为此重新做出安排,无奈之下只好又和两位将军商议了一下离开的时间,想要再延后一两日。
好在这两位将军如今是彻底对宁王没了办法,听了平安的传话也只是相对着苦笑了一声,就拱拱手表明知道了。
众人原以为云鹤道长会对这件事持反对意见,可无论是他还是已经混入了陈乐久亲兵队伍中的郑重,在知道这件事后都只是沉默了一会儿,便都和法空拥抱了一下,默认了。
宋君谦说不清心中是个什么滋味,他已经看见了法空的结局,甚至这可以算得上他亲手将法空送上了不归路,蓦然间又联想起了当初户部一案,那位被打得下半身几乎成了一摊肉泥的亲卫,堵得他一连几顿都吃不下饭。
林文辛有心想劝解两句,但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出门将法空寻了过来。
没人知道那日关上门的房间中,两个人具体说了什么,只知道出来的时候两个人都是红了眼眶,带着笑容。
法空好似卸下了所有的包袱,虽然仍是条件反射的对着众人打了个稽首,却在下一刻,笑着和他们说,他如今已经不是佛门弟子了,叫回了俗家名姓。
他叫程玉缘。
终于,所有的事情都已安排妥当,后日就要启程了。
众人却都瘫在客栈中,一动不想动,似乎连出门闲逛的兴趣都没了。
宋君谦倒是还记得要多给奉剑一些银钱让她带着宋妍多出门走走,但两个人都是有气无力的挥手,只捧着一个茶盏呆呆地望向外面的街道。
林文辛以为她俩是前几日逛累了,加上接下来的路程都要在马背和车上度过,倒也理解她们这副懒洋洋的模样,可直到宋妍在她面前叹了第十三口气的时候,才有些回过味来。
她对着宋君谦一挑眉,见他点了点头后,才小声询问道:“怎么了,妍儿今日可是有什么烦心事?我瞧着你兴致可不太高啊。”
宋妍虽说之前就已经和奉剑商量好了,但看见皇嫂这般直愣愣地看着自己,关心之情溢于言表,还是没忍住打了个磕巴:“呃,没事,我就是有些发愁……”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奉剑,见她无声地朝自己点了点头像是借给自己力量后,鼓足了勇气,终于还是将实话说了出来:“后天咱们就要离开常宁县了,可我还是有些担心。”
不过是昨天与王成等人一起在夜市游玩时,自己的心血来潮,没忍住问了一句王成,日后要是常宁夜市繁华不再,他们父女准备如何过活?
她本意是想顺水推舟给他们一些银子,好让这对苦命的父女日后过得宽裕些。可王成苦笑着说的那番话却将她震在了原地。
王成说,虽然故土难离,他父母和妻子的坟茔都在常宁县,这些年置办的院子因着这次的缘故恐怕也要低价出售折了本,但他依旧决定带着女儿离开此地,越远越好。
一来是常宁县城就这么大,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邻里间总归有些熟识,他的女儿在那魔窟里已经待了这么长时间,受尽了折磨,实在是性情大改。不仅惧怕生人,总觉得他们的举手抬足都是对她的指指点点,甚至为此出现了幻听,成日里只把自己锁在房中,一步也不踏出大门。
二来,宁王此行虽说是解救了无数被迫沦落风尘的女子,做了功德无量的好事,可在常宁县不少人眼中却是断了他们来财的路子。虽说旁人并不知道他是否牵扯其中,但自从领着闺女回家后,左邻右舍就更加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还故意搁他门口指桑骂槐,甚至吐唾沫。
这些人倒还罢了,大不了就撕破了脸,谁离开谁还不能活了?
可真正令他心惊胆战的是大王庄那边的反应!
这些年为了看住他这个刺头,庄子里一直没放弃过监视,每个月都要给他一点敲打。这次极乐楼事发,庄子里自顾不暇,他原因为自此后就自由了。
但当初宁王殿下在县衙公开审讯王仁义、王仁成的时候,他没忍住躲在人群中看热闹,最终被一个大王庄的族老狠狠撞了一下肩膀,瞥他的那一眼像是淬了毒。那眼神,一连让他做了好几个噩梦。
现在宁王殿下还在县城里,他们自然不敢轻举妄动。有钦差大人镇着,暂时也腾不出手来对付他,但一旦这几尊大佛都离开了,以庄子里那群老不死的心思,他们父女只怕是不死也要脱层皮。
因而王成这几日已经将家中值钱的东西悄悄变卖了,收拾好了行囊,连宅子都不要了,准备趁着大军出发时,混在其中,远远的离开这里……
说到这儿,宋妍没忍住叹了一口气:“王成说的话,我觉得也有道理,他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大王庄的那群老畜生只要还在,这常宁县的天啊就亮不了!”
其实王成说得话远比这句难听。
他说只要常宁县这帮尝到了甜头的父母兄弟没有死干净,这里的姑娘永远都不会活在阳光下。
只怕是除去了极乐楼,他们还想要走出去再到别的县城寻找那种地方,好把闺女们卖出一个好价钱。
甚至就连那些已经从极乐楼逃出来的女子,他们也未必会放过。那些有宁王殿下亲自看着签下断亲书的姑娘们或许能逃过一劫,但是其他的那些,只要父母家族的势力压下来,把她们再卖第二遍也是有可能的……
听了宋妍的话,众人都陷入了沉默,只有平安在心里暗地里叹了一口气:这正是他前几日所担心的。
要是没有法空告御状这一遭,要是不能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真真切切威胁到这群男子的利益,只怕他们一走,这些人就要死灰复燃,害得那群刚从虎穴中逃出的女子再入狼窟。
纵然是没了极乐楼的逼迫,后来的父母官也能本分做事,但在这种地方,宗族的力量甚至比官府还要骇人。一旦一顶不孝的帽子压下来,那群姑娘也就只能认命了,就是县令也不好多说什么的。
何况,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感同身受,对于一位县令而言,牺牲几位姑娘,换来整个县城的安宁繁华,甚至还能供出几个榜上有名的读书人,又何乐而不为呢?
平安想到这里,没忍住瞥了眼自家王爷的脸色,话到了嘴边,终究还是咽了下去,没敢火上浇油。
宋君谦自从听了宋妍的话,皱着的眉毛就没有松开过,林文辛更是面容严肃,拳头都攥紧了,甚至还发出了令人牙酸的皮肉摩擦的声音。
“玛德,真麻烦,真想把这群畜生通通打上一顿!”长风性子也算不上多好,听了这话只觉得头疼,心里好像憋着一团火,想要出去打人发泄发泄。
“得了吧,就算把这些人腿都打断了又有什么用?”奉剑见他这个样子,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她脾气比长风还要急一点,那天听完王成的话,就气的要拿剑去大王庄砍人。
但是经过宋妍和云鹤道长的劝导后,她也明白这件事光靠着武力是解决不了的,何况:“现在大理寺卿就在常宁县待着呢,你拿着刀剑无故伤人,是当他死了吗?”
听到周悦平的名字,长风没忍住冷嘶了一声,抱着臂在一旁生闷气。
“大理寺卿倒不是问题,我瞧着周悦平这人也不是什么迂腐之辈。这几日的交谈中,我发现他谈及常宁县这些所谓的父母兄弟时,言谈中也多有鄙夷……”宋君谦摇了摇头,一摊手:“只是就如奉剑说的那样,治标不治本呐!”
世道如此,岂是他们几人能改变得了的?
不过……
“妍儿,你既然提到此事了此事,心中可是有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