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一座龙脊雪山贴在他后背。
“你知道吗?”身后的怪物刚从水中爬出来,带着丝丝缕缕的铁锈腥气,“只要在这里杀了你,我心中沸腾的火焰就能稍稍停歇。”
好疼啊。每日每夜都有烈火灼烧他的五脏六腑,纯水做的心脏被高温蒸腾,吱呀吱呀尖叫着,哭喊着。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啊。”
“好痛啊。”吐气幽兰,怪物张开他的口唇,森白的牙与深渊一般的口腔里突然睁开一只又一只的猩红无珠的眼。它们眨了眨,同时目移,看向金发的旅行者。
旅行者闻到了愈发浓郁的腥甜。
他的腿在颤抖,无法遏止。
肩膀陡然传来一阵剧痛,尖牙咬破衣服与皮肉,血液被吮吸——痛到旅行者想要尖叫,想要挣脱,想要反手将剑插进怪物的颅顶。
可是他没有力气,流水锁住了他的双腿,他甚至跑不掉。
“说真的,你别太恶心了。”
一只带着暖意的手穿过旅行者脸侧,抓住那张已经异变的脸,像撕一张狗皮膏药一样撕下来甩开。
旅行者被静原抱在怀里,贴着人鱼的锁骨和皮肤,终于从彻骨的寒冷中脱离,就像在雪山迷途的旅人终于走到了一簇燃烧的篝火边。
得救了。
静原一手扣着旅行者的后脑勺,一手绕到少年后背用法杖挡住那些猩红液体中涌动的扭曲怪物。搓搓少年的金发,低声哄道:“刚刚我把派蒙送出去了,抱歉来得有些晚。别怕别怕,我在这里。
旅行者打了个寒颤:“那是什么?”
那个东西,那个咬他的东西——“他发疯了。”静原言简意赅,“没事,我来,到我身后躲着,等会我去送你出去。”
静原用流水愈疗旅行者的肩膀和伤口,因为怕惊动那个家伙,只能贴近了少年的耳朵和脸颊轻轻说:“不要回头看他。虽然你是从世界之外来的旅行者,但是这种东西还是别看为好。”
太掉san值了。
静原也打了个冷颤,狠狠搓搓怀里的少年,囫囵将人打包塞到他身后,怪物从身前奔袭,他一脚猛踹出去,反手打开流水屏障的一条裂口,将旅行者甩出去。
“卡吕普迪斯!!”旅行者在沙滩上打了几个滚,扭头想要看清楚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可是海上空荡荡的,没有什么屏障,也没有枫丹的人鱼和不速之客。
派蒙像个小炮弹似的砸进他怀里,被吓得打哭嗝:“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出不来了——卡吕普迪斯不让我在那里等你,你没事吧旅行者?有没有受伤?卡吕普迪斯呢?他怎么没有出来?你们打赢了吗?”
派蒙有好多好多问题,而目前唯一能回答她的人只是缓缓摇了摇头。
卡吕普迪斯……
与外界想象的凶险不同,静原要面对的情况并不如旅行者在场时那般不可控制。
毕竟披着人鱼外表的怪物只是疯了,不是傻了。
“你放他走了。”怪物的指甲是黑色的,与他暗红色的手臂皮肤形成诡异的冲击。
“对,他还小。”静原简直没眼看,“你把自己整成了个什么玩意。太恶心了。”
“大概是怨愤吧。母亲被深渊与血泪污染,我拥有祂全部的力量,也被流水承载的日日夜夜的哀嚎怨愤污染了。变成了现在的样子。”怪物声音平淡,“平时顶着一张鱼皮能装一下,只是偶尔会破功……算了,你们已经成功打破了这具躯体,结界消失后,我就会被驱逐了。”
“那我现在可以打你吗?看到你就手痒。”
“……我会还手的哦。”来自深海的怪物轻轻说着,看不出白日里的尖酸刻薄,看不出他的孤僻绝望,“我是不会死去的,你要明白这一点。”
“知道了。”
属于童话故事中的美丽人鱼躯体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深蓝皮肤的的海怪——大概是面前血污中红色怪物的翻版。
静原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展露出如此模样,毕竟不太符合他的审美,不过是在另一个更加丑陋的自己面前就无所谓了,毕竟不会更难看。
只是不符合人的审美而已,对于任何一种肉食类动物来说,他都长得很好看。暗色的皮肤便于黑夜行动,利爪与尖牙是绝佳的捕食武器,覆盖下身的鳞片坚硬无比,是天然的生物盔甲。
两个怪物互相撕咬,在另一个世界流出的腥臭海水中翻腾打滚,既然水元素无法攻击到对方,那就用口器与爪牙撕咬他的血肉,回归最原始的生物本能,像畜牲一样——可他们不是。
静原能感受到滚烫的,灼热的血滴在他脸颊,然后是胸膛上。
怎么会这么烫,好像那不是血,而是被包裹的火焰。
撑在他上方的怪物将脸埋进他脆弱的胸膛,静原几乎觉得对方是想要咬破胸腔的皮肉,去看被骨骼保护的心脏。
可是怪物没有。
怪物只是贴在他的胸膛上,去听那颗心脏的跳动。
过了好久他才听到怪物说:“都怪你们,我要重新补我的鱼皮。”
躺在血泊里的静原莫名想起宠物店的鸡肉鱼皮卷——卖给小狗磨牙用的小零食。
他听见了自己说:“你补得明白吗?我来。”
静原看着面前勉强有了个人形的家伙,再一次意识到被死亡拒绝是什么意思。
“你活了多少年?”
“记不清了。”
“……”
“静原。”
他听见对方叫出他真正的名字,他听见对方在黑暗中飘渺的声音:“静原,我走了以后,你也会被死亡拒绝。要我在这里了结你吗?出于对[我]的怜悯,我愿意这样做。”
[卡吕普迪斯]占据了他的另一具躯体,躯体死亡回到原本的世界去,那么此世的死亡国度也会拒绝静原的第二次到访。
[卡吕普迪斯]笑起来:“我很善良,不是吗?”
真坏啊。
静原心想,让我被死亡拒绝的是你,现在要送我去死的也是你。你到底是有多憎恨那个谁也保护不了的自己?
“最糟糕的结局我已经看到了,虽然一开始很难接受,不过看久了也就适应了。”静原的嗓子刚刚才被贯穿,修补好了之后说话声音有点沙哑,咳嗽了一会继续叭叭,“不劳烦你继续操心了,不死也挺好的,起码我能早点回来给那维莱特挡一下。”
“我恨你,静原”[卡吕普迪斯]说,“我恨你,凭什么你的世界他们都活着,只有我被抛下了。”
至亲挚友都在死亡的国度,只有他被拒之门外。是惩罚吧?惩罚他当年在纳塔濒死之际祈求可以回到故土,于是影子回应了他的许愿,神迹与神罚接踵而至。
往前是王与孩子们倒下的尸体,往后是消散在天地间的纯水精灵与灭亡的文明,只有他站在原地,被死亡抛却在炼狱般的人间。
他能恨谁?因为大家都那么爱他,希望他活下来。于是他只能恨自己,恨自己谁都保护不了。
明明他是大守护者啊,他应该守护枫丹和大家啊。
他想哭,可是眼泪早已流干了,只有一身滚烫的血。
静原只是平静的解开了结界屏障,看着对方的身形如飞灰一般散去,什么也没有说。
天空中似乎有什么投下了视线,很快又移开。
看着静原从海里游上来后,旅行者和派蒙连忙抱了上去:“你能回来就好。”
“我当然会回来,毕竟我是卡吕普迪斯。”静原笑了笑,“他走了,这件事算处理完毕,我要回沫芒宫写工作报告,要一起回去吗?”
“今天你们受累劳多,晚上我请大家吃饭,压压惊,把晦气都冲掉。”
旅行者确认对方身体没问题后才算松了口气,虽然不太理解为什么另一个[卡吕普迪斯]要咬自己,但是眼前的卡吕普迪斯说没问题的话,他信。
“我不会客气的,要多吃一些。”旅行者叹气,“好累,感觉精神也很疲惫。”
派蒙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静原轻轻捏了捏她的包子脸:“那走吧,去德波大饭店吃大餐。”
“好耶!”派蒙的快乐总是很简单,“吃大餐!”
旅行者也跟着高兴起来。
吃完饭道别,旅行者和派蒙去下榻的旅店休息,静原在那维莱特办公室挑灯写工作报告。
驱逐外敌也是大守护者的份内职责呀。
静原对这份直接交给那维莱特对书面报告没什么可隐瞒的,只是一些部分轻描淡写带过,细细描述了另一条世界线的未来。涉及到天空和原初四影的地方则是用奇怪的,只有他们知晓的符号代替。
人类和魔神知晓天空岛的主人的秘密遭遇灭顶之灾,可是龙众不会因为知晓这些事就被灭口,只要不说出去就没事——姑且算是世界旧主人的一点点特权。
好伤脑筋啊……等那维莱特下班买点炸鸡薯条回去吧,昨天冰镇了两瓶枫达,今晚配炸鸡喝正好。
静原美滋滋的安排了今晚的宵夜,一旁的看文件的那维莱特听到他忍不住的哼笑,虽然莫名其妙,不过自己的眼角也带了些笑意。
应该是想到了什么高兴的事吧。
静原心想,确实是值得高兴的。他被死亡拒绝,那么无论是未来的纳塔支援战役,还是后来的枫丹战役,他都能活着保护大家。福勒依斯不会因他而死,那维莱特也能等到他回来,厄里那斯不会被深渊教团复活,美露莘们也不会被人类杀害——他可以继续保护大家了,因为他不会死去。
其实这就是[卡吕普迪斯]的目的吧?
找派蒙什么的都是借口,旅行者荧沉睡的话,派蒙一定会紧紧跟随在被荧托付的那个人身边,而不是莽莽撞撞的一头扎进陷阱等待救援。
从一开始就是装的啊。不论是对着派蒙说要带她走,还是对旅行者空出手(这个可能确实是出于对深渊教团王子殿下的厌恶),亦或是在那维莱特面前跟他吵架——都是装的。他真正的目的在去见福勒依斯时忍不住问出的问题后暴露了。
他渴求死亡,可是给予他生的福勒依斯再一次拒绝给予死。
他憎恨静原,憎恨自己,不论是他还是静原都没有区别,统一的憎恨,恨到咬牙切齿午夜时分辗转反侧,恨到想要生食其肉。可是静原的家人和朋友还活着,于是静原也要活着。他收走了静原的死亡,告诉静原未来会发生什么,要求静原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家人同伴。
我就是你的未来——[卡吕普迪斯]如此对静原无声的说道。
出于恶意的收走死亡是为了让静原保护家人朋友。
出于善意的赐予死亡则是真正的陷阱,一旦静原恐惧变成他的模样,恐惧这样的未来,他就会取而代之,他自己去保护这个世界的家人与朋友。
反正两具躯体摧毁其中一具就可以了,[卡吕普迪斯]完全可以取代卡吕普迪斯。他们有什么区别吗?
反正那维莱特不会对他动手,福勒依斯也不会伤害自己的朋友,美露莘们更好说了,可爱的孩子们真的忍心拒绝一个遍体鳞伤的,另一个世界的叔叔吗?
这就是[卡吕普迪斯]赐予死亡的真正含义。
静原想到这里,没忍住摸了摸脖子。
红黑色的纹路遍布曾经纯白的石台。
卡吕普迪斯推开门,迎接他的是红色的方块刑具——被他一棒打开。
“……我还以为是入侵者。”
卡吕普迪斯眼皮子都懒得抬:“那你看门的功夫实在不行,真要是入侵者来了,门都给你踹烂。”
说话的家伙与施展力量攻击的不是同一个,卡吕普迪斯不想提起她们这些神经病的名字,只想回到深海睡觉。
“不跟我们讲讲你的冒险经历?”女神微笑道,“好歹我守着你在这个世界的身体唉。”
“然后我从外面推开门回来?”卡吕普迪斯甚至都懒得笑,“你也是老眼昏花了,什么时候把身体当垃圾丢门外都不知道,赶紧下台这个执政我来当吧。”
“不要,你被若娜瓦拒绝了,我可不会,因为【永恒】是不朽的。”女神微笑,“晚安,小鱼。”
“别这么叫我,恶心。”
卡吕普迪斯踹掉了半截长台,离开了天空岛,奔赴地上红色的海。
【永恒】的女神微笑注视着他离开,而维系者只是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