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讯频道中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在沉默,所有都在旁观,所有人都在避让。
对,其实他们所有人都是无关者,因为他们的人生在这一刻继续下去了,他们的生命得以延续,自己也是无关者,因为自己又被这个人丢下了,死的只是一个人而已。
“蔚起,我……我会害怕的……”简秀的嗓音嘶哑,“我胆子很小的,你知道的……我特别特别容易害怕的,你不在了,谁都可以欺负我的。”
如果可以留住你,什么都没有关系。我可以一辈子在你面前收起獠牙,我可以一辈子不去反抗伤害,我可以一辈子佯装无力怯懦,我可以折断我自己的一切锋芒……我真的可以的……
蔚起,不论是不是基因的选择,不论是不是宿命的安排,我都接受,真的,我甘之如饴。
蔚起……
他像是个不顾念死生的孩子,说:“我害怕。”
可视距离以内,精神海的辅助,他可以看清寒冷稠密的气体尘埃裹挟在蔚起所处的世界里,简秀可以看清蔚起眼睫上凝结的冷霜。
蔚起在看着他,目光淡且温和。
简秀从来没有与这双眼睛这样直观的对视过。
“简秀,我没有不要你……你听我说……我军部在任二十二年,单是边境驻守,就有二十一年,在此期间,我没有申请过任何物质特权。”
“但是,我为你打过申请。”
“在我牺……我不在以后……请优待我的合法未婚伴侣,我的一切资产与抚恤,将有他的一半。”
不是善待,是优待。
“以上内容,我的数份遗书中均有记录……其中,我也委托于了我的父母,长辈,战友,老师;所以,不用害怕,没有任何人,有理由在仅持怀疑态度的前提下,否认你的清白,也不会有人敢再欺负你。”
简秀颤声:“……什么时候的事?”
蔚起:“你吻我的那一天。”
竟然是那一天,一切都毫无根据可言,尚未标记,情感浮动,简秀落荒而逃一天。
“只是一个吻?”简秀只觉得荒唐,“蔚起,只是一个吻,就值得你搭上自己的一生?”
蔚起笑了:“值得的,简秀。”
“不,不要……”
一道隔层,隔绝着一层单薄透明的星舰栈道的防护层,两百多道科技工艺,可以隔绝长时间太空航行的绝大部分伤害与行星级战舰的致命一击。
清晰、浅淡,宛如天堑的一道屏障。
“不要,蔚起,不要死……”简秀死死的攀附着这道只能无法跨越,唯有目及的隔层,“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死……”
他一直知道,气息冷冽的蔚起其实非常温柔,只是他习惯从容,习惯隐藏,他太安静了,以至于所有人都习惯了蔚起悄然无声的模样,以至于忘记他其实一直都是这样,温柔寂静的注视着这个世界。
“不……怕……”蔚起的声音很轻,他抬手,这样遥远的距离,他却想要覆盖住简秀的眼睛,“不……看……”
没有介质传播,蔚起与他只能通过通讯频道的耳麦沟通,嘈杂的星际物质、太空辐射与粒子流随时干扰着通信信息。
“简秀……闭眼……”他的声音太轻了,轻得在所有人印象中这样顽强磅礴的生命,都轰然而散。
“我不闭,我就要看着你……”简秀听清自己在哭,但那又怎么样呢,他可以在蔚起面前随时落泪,这个人舍不得的,这个人会哄他的,只有这个人永远容许他怯懦无能,永远理解他逃避现实。
只要自己难过,他一定一定放不下自己的。
卑劣也好,自私也罢,简秀不放手。
蔚起:“不哭……乖……不哭……”
简秀哽咽着:“蔚起,如果你就这么走了,我一定会恨你的。”
就这么丢下我,我一定一定……会恨死你的。
蔚起扯了扯嘴角,眼底温柔:“好。”
没关系,你的爱恨都是自由的,简秀。
须臾之间,恍惚得连回忆都是困顿错乱的。
这个人是真的随时可以离开我,简秀突然萌发起来了这样的一点认识,其实他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的,他知道我喜欢他,他知道我一直在对他动心,他知道我的基因永远记得他,他知道我的信息素无时不刻在欢迎着他,他知道无论我是Alpha还是Omega……即便是Bate,我都永远专注于他。
蔚起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上苍垂怜,万物生长,时刻聆听着我凝视于他的心跳,他知晓亲闻一切,目睹我如飞鸟投林,见证一切无可奈何,到底覆水难收。
尔后在每一个瞬息,都可以抽身而退。
蔚起,我恨死你了。
简秀:“上校,你这样的人,真的会知道失去以后,我有害怕吗?”
他再也遏止不住自己的一切情绪,委屈、荒唐、惶恐、无助、愤怒、悲戚,怨怼……四肢百骸里,这具人类躯壳仿佛要在这样短暂的一刻,将他过去十余年压抑的一切全部暴露,统统汹涌开来。
呼吸已经快要续不上劲……
简秀:“你又知道……知道……我该怎么恨你吗?”
蔚起静静倾听着青年的哭腔:“对不起,简秀,对不起……我……”
“我不要你死,你不许走,蔚起,我还没有……我还没有……”简秀死死撑住冰冷的防护层,整个人完全贴在其上,“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我喜欢——”
“……我爱你。”
仿佛宿命一般,延迟的语音居然早于了青年的肺腑之言,刺啦嘈杂的穿透过了耳膜,打断了简秀的剖白。
他猛然震惊地抬起头,却恰好可以看清蔚起含笑的唇型,一字一句,重复着方才再简单不过的三个字。
我——
爱——
你——
简秀一直以为,这句话,会是自己先说出口。
是梦吗?
好梦留人醉,但愿长醉不复醒。
伴随着默念,滞后的通讯里,可以听见蔚起虚弱却带着笑意的声音,“我爱你。”
冰霜覆过蔚起的面容,凤眸乌黑,似梦非真。攫取着一切生机,至此以前,他从来没有这样直观的显露着自己的笑意,心无旁骛,毫无顾忌。
简秀,我爱你。
小的时候,妈妈曾经告诉过我,我的精神海是一粒属于生物本身的种子,可以萌发万物,也可以容纳百川,因为一开始就拥有了对于世界感知的特权,所以我永远可以早于社会意义的一切附加条件以前先于认识到物质的本身。
早于生命以前认知生死,早于得失以前认知悲喜,早于选择以前认知犹豫……感知万物,其实一点也不浪漫,更不童话,很吵,很难受。
这个世界上每一种频率都在想我诉说着自己的当下,纵使只是倾听,他们本能的声音被无限放大,泛灵论的思维在我身上滞后到了少年时期才逐渐褪色,但它并没有消失,某些时刻,我依然可以感知到其他物种的绝望。
于是,我要学会的,一直是认识自己。
但是这其中,也有好的事情,简秀。有妈妈花园里郁金香种子萌发的声音,有高高爬架上紫藤生长的轨迹,有屋檐下的燕子破壳的呢喃,有昆虫越过草梗振落的水珠。
我听见了,也看见了。
其实还有的,爸爸偷偷错开资料时望向妈妈的目光,阿姨烘烤点心时候洒落砂糖的香气,哥哥抱着我躺在藤萝花架下睡着的呼吸,路边小姑娘抱着猫咪蹭上去的柔软。
这些事与物不必有任何意义,都弥足美好宁静。
我的妈妈说,我是一个幸运的孩子,所以可以感知万物的故事。
曾经有很多人和我诉说过关于一个独立个体对于另一个独立个体爱的故事,但是好像那一种需要足够多时间和陪伴才得以生长萌芽的珍贵。
简秀,我看见了你,然后听见了橙花展开的声音。
糖分子、磷酸分子和氮碱基缠成链,互相缠绕为了我的DNA,基因是它的遗传分区,自我父母以及更早的先祖处遗传的信息决定了我的生理特征,而我的信息素选择了你。
简秀。这无需征求任何人的意见,也无需感怀任何可能顾及的一切。这和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都没有关联,星联规定军人不能违背纪律,规定军人要对自己的人民负责,但是没有人规定蔚起不能爱上简秀。
很早很早,你不知处,我就选择了你。
简秀,你不必卑微,更不要恐惧,我要容纳的世界很庞大,所以,我可以用一生容纳这一份爱意。
是我自己告诉了我自己,我爱你。
意识逐渐模糊,最后一丝力量脱力身体,四散的精神海如霜叶枯萎,恒星风与辐射的嘈杂也止息下来,蔚起逐渐在失去自己与整个外界的联系,这是自他出生以来,少有感知真正的寂静。
“简秀,我爱你……”
太安静了,以至于蔚起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说出口了这句话,他已经看不清青年的模样了,零星消逝于黑暗里的,是简秀被泪水染湿的红色泪痣。
“是蔚起……爱……你……”
不能让简秀看见这样子的他……蔚起愣愣的想着,他会害怕的……他害怕……
“简秀,不怕……”
缺氧使蔚起的意识开始模糊,断开了这个坐标区域唯一与人类社会还有关联的一点,放任身后温柔冰冷的宇宙拥抱着自己。
最后,世界彻底被吞没。
简秀就这样,看着他的蔚起彻底阖上了眼眸,他的精神海已经彻底消耗殆尽,作训服已经逐渐失温,寒冷的星际气体形成霜冻凝结在其上,好似爬满骸骨的野花。
“不要!”简秀嘭的再度撞上了冰冷的隔层,可除了撞击的钝痛以后毫无意义,“别走!蔚起!别丢下我!”
简秀跪在原地,疯狂的捶打着这道防护层:“我认命!我认罪!我该死!我有罪!”
剧痛刹那腐蚀过整颗心脏,一切都被蚕食殆尽,规则、道德、慈悲、贪婪,恶意,尽数付诸一炬,野兽在哀鸣也在嘶吼,狭窄的空隙瞬息被撕烂成荒野,然后星火燎原!
“康拉德!创世纪!九号试剂给你!我的精神海给你!我帮你完成十号试剂!□□也可以!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我认命!是我输了!是我——是我不知好歹——是我应该认命!我——我认输——”
“谢成岭!我认罪!我有罪!十一年前的命我全认!我发誓接受任何指控,我保证自己绝对不会抗辩!我接受一切手段的监禁!我终生不会背叛!我接受解离神经中枢!”
“江雪知!我可以一辈子都服务于星联,我可以做任何研究,精神海可以用于任何研究——我放弃自由,放弃抗争,放弃人权,放弃一切,我可以自愿安装神经毒素注射器!”
“救救他……”
“谁都好,救救他……”
“我可以去死,我也可以让任何人去死,我可以放弃一切,可以争取一切,我可以接受一切利用……救救他……”
“我有罪……我认命……救救他……”
“我……”
“我……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