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鸥外真切感到有趣,但仍旧无法感受到半点危机感,因为唯有一样他是能够确定的。
他直起身子,没有刻意卖惨和做一些自问自答的游戏,而是用循循善诱的口吻,温和与自己的异能面对面交流,真诚询问,“真的不愿意把我也画在上面吗,爱丽丝?”
金发少女的表情一愣,与真人无异、只是过分精致的面容上,显现出某种无法消化、机器初始化的茫然。
森鸥外话语中的深意超出了她浅薄的表层逻辑和性格表征。
两项“设定”相冲突。
男人露出意料之中的微笑,游刃有余,“虽然你很讨厌我。但是,你也是最爱我的啊,爱丽丝。不是吗?”
绝对忠诚,永不背叛,是根植于人形异能存在的本质。
无论异能表现是否为“爱丽丝”,这项基本的条件和原则都不会改变。
爱丽丝不会脱离他的掌控。
爱丽丝是他的另一面,是他的半身,是……另一种“理想化”。
他永远不会背叛自己。
他们是一体的。
“我们本质上是同一个人啊。你复制了我的知识、头脑和喜好。寄托了我不该拥有的感情和表达欲。我们两个,最像了。”犹如对照镜面的双生子,镜中世界的同位体,森鸥外如此对金发少女道。
正因为他们本质上是一样的,他能掌控爱丽丝的思维、记忆和行动,爱丽丝也是最了解他的人。她人格存在的根源是幸子,是为了更加便利地照顾和保护她,所以,随着异能的进化,对于森鸥外,在浅薄的讨厌之上,爱丽丝由机械的命令衍生出了感情——是敌意。
森鸥外对幸子怀有冷酷的杀意。
尽管隐藏得很好,但从那个山村开始,这是唯一不曾改变和动摇过的。
被设定为幸子保护者的爱丽丝,共通了解他的内心,某种念头才会随着情感的完善变得清晰强烈,理所当然忌惮他,排斥厌恶他,将他视作威胁。
森鸥外轻轻触碰另一个“自己”的面颊,爱丽丝是温顺的,仿佛陷入了静止的机器,不会再不高兴地撇嘴、挣脱、露出横眉怒目的神色。她失去了反抗的自由,类似活物的肌肤散发淡淡的温热。
就连体温,也不过是众多精密参数中的一种而已。
因为详细的设定,才显得趋近于真实。
森鸥外略感寂寥地笑了一下。
他不会忘记,在知道幸子异能的那一刻,他对这个世界产生了刹那的厌弃和质疑。
一片空白间,他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无法再对世界产生丝毫的爱意。失去了所有动力。
因为一切都显得如此轻易和虚假。
一句“真理”或者“谬误”就能肆意涂改的现实,真的是切实存在的吗?
立足于这个世界之上的人类,又是什么呢?
他的追求和理想,遭遇和经历,所有性格和觉悟上的转变,是真实的,还是仅仅是某人写下的“故事”?他也如提线木偶般,照着某人的想法行动过吗?
在多大程度上,这个世界是被“改变”过的,而不是自然发展的呢?
如此……一切挣扎和奋斗还具有意义吗?
森鸥外是不信神的,他注视渺小的人类,成为其中的一员,清晰认识到自己的极限,故而压榨自己,舍去私情,在任何绝境下都做出最稳定的选择。在接触到咒术界和天元结界之后,他愈发见证了世界的庞大、复杂、精密,以及,摇摇欲坠的脆弱。
就像由他而生,也会被他轻易毁灭的爱丽丝。
整个世界是不稳定的,幸子的存在是最大的威胁和例证,为了现实的稳固,应该被抹消。但森鸥外同样怀疑,在“真理与谬误”之外,是不是还存在其他的类似能力呢?
这个世界,那么广阔,奇异又魔幻,异能力者,咒术师,吸血鬼,自称血裔的上一个纪年的遗产……共居于一片土地上。
于是,瞬息之间,他决定留下幸子。
他将幸子控制在手中。作为最后的保险装置。
尽管这个世界虚假、作伪,单薄地令人作呕,但作为其中的一员,他仍旧狂热坚定地热爱它、保护它,正如他义无反顾地守卫横滨,以自己的方式。
不能让情感扰乱理智,不能自耽沉溺在放纵的情绪中,不能被外物影响,不能任由虚无摧毁内心,森鸥外一直是这么做的。
要保护现状,要维持稳定。
但直到现在,偶尔他也分不清,他真的,没有被一点改变过吗?
室内陷入寂静,幸子仰起脸,望着他们,诊所的炽灯冷白,落在她脸上,映照得如霜雪一般,她目光中有清澈的疑惑,睫毛柔润纤长,不解他们在玩什么游戏。
但她也不是很好奇,乖巧地没有出言询问,显得温驯又安静。
森鸥外面带微笑,单膝跪下,与她平视。幸子的颌骨很小,下巴尖尖的,乌眉细长而弯,肌肤细腻瓷器般干净,看起来有与年龄不符的柔弱感。
她真的很美丽,清透而没有杂质的感觉像是跨越时间、不存于世的事物,如琥珀与琉璃。
脸肉却嫩嫩的可爱,看起来很好捏,不怪爱丽丝非常喜欢。
他不说话,幸子看他一眼,又看爱丽丝,她记忆还停留在两人打嘴仗,在争执些什么,但对于这种“热闹”已经见惯不怪,不会多加注意。她代入自己的逻辑,以为是森鸥外不满,也想要亲亲,很大度地凑过去,在他脸上也亲了一下,笑脸明丽。
森鸥外微愣,神情些许暖化,像是干瘪空洞的皮囊,逐渐变得充盈真实。
他眼神柔和起来,宠爱地抚摸女孩乌黑柔顺的长发,灯光下有缎带润泽般的光华。
幸子享受大人的安抚,侧头望爱丽丝,可金发少女一直没有反应,也没生气地去打森鸥外。
她终于感到一丝不对劲。
“森医生,爱丽丝为什么不说话?”
她过会,想起什么,理解道,“你可以把爱丽丝还回来吗?先不要改变她。”
她以为森鸥外要像先前在东京那样,重新设置异能力。这是他的自由。可幸子还很喜欢现在的爱丽丝。如果她换了种性格,就变得不一样了。幸子不太希望那样。
话虽这么说,可森鸥外听出,即便不能如幸子所愿,她也不会感到多么伤心。
对此,女孩子纯真回应道,“因为我最喜欢你了呀森医生。无论哪个你都是你,你做什么都可以,我会支持你的。”
她的感情纯粹包容,没有是非道德观念。因为信任,所以森鸥外的所作所为,一切决定,无论肮脏、黑暗、阴险,她都能够接受。直到不再喜欢他那天为止。
森鸥外因而笑,捧着脸,温和宠爱与幼女地玩笑,语气肖似爱丽丝,柔软地问她,“幸子会永远喜欢我吗?”
幸子没有顾虑地点头,理所应当。
“森医生,我对你底线是很低的。”她说,“我不在意你的想法。只要你表现得喜欢我,对我好,我就会一直喜欢你的。我们说好了的,这是约定。”
幸子有很清澈漂亮的眼睛,像是干净的朝露,又像朦胧的雾气,有着晴朗天空和蔚蓝大海的颜色。
接近自然的纯洁和包容。
森鸥外触摸她细嫩的脸颊,想说,幸子,你很可爱。
他笑道,“而且。还有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