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嗓门并不大,但一年多的经也不是白念的,无处不在的清风将她柔亮的声音如水波涟漪般清晰地扩散至岸边人的耳朵里。
“紫长老,话不能这么说,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咱们是干什么来的又是为什么走的,心里都各自有点数,保不定别人背地里还不知怎么个敲锣打鼓地欢送着呐:可算是把这群人憎狗厌的家伙给送走了,真是喜大普奔啊!”
紫山擦汗,“少当家,啥叫喜大普奔啊,听着像是在高兴的意思,您给解释解释。”
琼真一脸笑眯眯,将原本清冷如仙的气质破坏殆尽,“喜闻乐见、大快人心、普天同庆、奔走相告,简称喜大普奔,是不是很贴切很形象?”
紫山脸上笑容一僵,散去丹田里提着的气,小声道,“说得咱们跟阴沟里的老鼠似的,就这么巴不得我们走啊!”
琼真也放低了音量,“紫长老,倒也不必如此贬低自己,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就该老老实实死在沙滩上,谁喜欢头上多蹲着一个太上皇呢?”
紫山真汗了,急道“小祖宗慎言!咱这可还没离开京城!”
琼真负手立在船头迎风一笑,“星汉淼淼,宇宙无穷,人生于天地间不过如蝼蚁,该放手时须放手,从此后海阔天空你我尽可自由矣!老祖宗,您说是与不是?”
初生的朝阳给那并不高大魁伟的身影镀上柔和且明亮的光,她的声音和笑容是从未有过的释然和活泼,像是终于打破层层锁链束缚。
蜉蝣子不用看也知道玄孙女此刻脸上笑容是何等灿烂明媚,或许这几个时辰里她终于是想通了吧。
真好啊,这种独属于年轻人的洒脱!然而笼罩在自己心头的一片阴影依旧不曾散去,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即将离别的怆然。
或许,作为凡人的一生就是在不停的离别的旅程吧,且越是临近终点,离别便越发的频繁。
又一片羽皇花的花瓣在眼前飘落,唉,都怪封氏的刺绣手艺太过精湛传神,把那神话中据说是神鸟凤凰的伴生花绣得跟真的一样。
特殊颜料浸染过的丝线让羽皇花的花瓣在光线下折射出七彩的光,令人目眩,眼眶酸热起来。
这一生,他看过太多人的背影,每一个背影都代表一份别离,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然而,终究有些人是不一样的,正如,别离与别离也是不一样的。
不知我离开时,又会是谁在身后注视着我的背影?
在这叶落知秋的季节里,在这蓬勃明媚的清晨,蜉蝣子心念一动,陷入罕见的领悟中。
他下意识地上前几步,和玄孙女并肩立在船头,不想细究那不知从何而来的细腻绵密的哀伤。
他循着心底的感应,向儿孙所在的方向遥遥挥手,好好地同他们告了个别。
这一次,他是真的要离开了。
岸边码头上最大最阔气的酒楼里,楼顶层最大布置也最精致华贵的包间中,当今最尊贵的一对父子并肩站在窗户前,心中是一样的滋味难言。
太上皇在心里想着:可算是把这一老一小两位祖宗给送走了,从此天大地大依旧是老子最大!
话虽如此,冷硬的心肠中却在庆幸之余依旧生出一股柔软且怆然的不舍,就如遥遥望见多年前宫变那日,太子自刎前含笑的那一瞥。
明明一个是不如何喜欢自己的父亲,一个是自己不如何喜欢的半道才自己回来的孙女,两个人把天下事搅和得一团乱,他们倒是云淡风轻地一走了之了,却把烂摊子留给自己收拾,凭什么!
自古以来,可见有这样坑儿子坑爷爷到如此地步的?
真该叫太zu皇帝知道他老人家生下的都是什么孝顺儿孙好玩意儿!
可眼睁睁瞧着他们离开,还是有不长眼的沙子来迷了自己的眼睛。
朦胧视线中,看见天水一色间的船与帆,看见甲板上看不清面容的两个小人,太上皇不禁想起道观书房里孙女手书的一幅“泛若江湖不系之舟”字画,长叹道,“苦海浮沉,无论是不是生在皇家,谁还不是个孤独的旅人呢?”
长风远去,秋雁难留,视野中楼船缓缓启航。
太上皇双手紧握在身后:父皇,玥儿,一路走好!但求此生来世,我们永不复相见!
没有人比他更知道,乳母洛云蕙是个怎样的人,她即便是死,也势必会拖着敌人一起下地狱,玥儿终究太年轻,她固然聪明,却忘了一句古话,“姜是老的辣”。
皇家秘档里,身为前朝密探总头目,涺阳长公主手里掌握的秘制毒药可远不止红香散一种,其他奇奇怪怪的不知有多少。
那些毒药,只怕她没少留给女儿洛云蕙防身,不然,当年一个十岁不到的小丫头如何能在虎狼屯陛的洛家杀出一条血路来?
只怕从玥儿跳出棋盘的那一刻开始,习惯掌控一切的乳母洛云蕙就已经为她写好了结局,山庄耳目处处,什么手段能比下毒更高效更不易察觉地让一个人慢慢死去呢?
也许玥儿已经察觉到她一日比一日更觉虚弱,所以才会心甘情愿地放弃垂手可得的富贵荣华,跟她曾祖父一起远赴海外。
都说海外有仙山,或许真能找到可以解毒的海上方也不一定。
可是啊,洛家怎么说也是造船世家,天下凡能出外海的船十条里倒有八条是他家的,父皇和玥儿怎么偏偏就上了他家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