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老太太那里说过,病了这一场,有了些奇异经历,这话并未骗人,过了鬼门关,黄泉渡口遇见故人闲话一番,我也算再世为人了,这一死一生之间,我想通了很多事情……”
跪坐在炕上的王熙凤挺直了腰身,双手搭在腰间向贾琏行了个不标准的福礼。
“往日,竟是我王熙凤误了贾琏,二爷,对不住!”
见她神色郑重,贾琏惊了,忙起身让开,“二奶奶这是做什么?”
王熙凤依旧不曾抬头,声音也依然平静且轻缓,语气却是郑重且认真。
“家族繁衍生息,家业传承固然重要,可最最要紧的却是香火延续,常言说得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嫁给二爷这些年,只生了姐儿一个,好不容易怀了个哥儿还因家事繁累给累掉了。为人妻者当相夫教子,是我嫉妒成性,既不能劝导夫君好学上进,又不能生出个儿郎支应门庭,反而连累二爷得了个惧内的坏名声,这些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住二爷。”
听着这口口声声的认错话语,贾琏渐渐收了脸上笑容,罕见地沉默起来。
可见,在这个男人心目中,果然认定,无论是夫妻间不和睦还是夫妻至今无子,其错全在王熙凤一人。
既然从一开始就决定和贾琏做一对熟悉的陌生人,王熙凤小作试探之后也就不再对这男人的行为和心理作任何猜疑和褒贬。
没有铺垫,也不管面前这男人有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她直接放出了大招。
“前头的蓉哥儿媳妇秦氏,哦,如今,应该尊称她一声秦女仙,她查过我的命数本子,我王氏熙凤,不仅命中无子且年岁不永。所以,二爷,我们合离罢!”
贾琏惊得从椅子上跳起来,伸手过来探她额头,“真真是病糊涂了!这样混账话都说出来了!”
王熙凤嫌弃地扭腰偏头,避开男人的触碰,她抬头安安静静地注视着贾琏,脸上无悲无喜,目光平静地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不怨不恨,不嗔不痴。
不留恋不纠缠,再无往常吃醋斗气时生动泼辣的模样。
眉眼温和,娴雅端庄,是贾琏梦寐以求的琏二奶奶形象,却一点也不凤辣子!
贾琏神色惊疑不定,身子后退的同时不忘用手指着她,“你别是鬼上身了吧?”
家里有个衔玉而生的弟弟,贾琏又不是二叔贾政那样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儒夫子,对神仙鬼怪之说虽不十分迷信,却也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尊敬态度。
更何况亲眼目睹妻子和堂弟中了巫蛊之术后的种种异常和张道士现场破除巫术的神奇之法,他深刻相信世间果然是有非人的存在。
不过不要怪他多疑,妻子刚刚所言所行,神情语气,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与其说她是受梦中仙人点化,不如说更像是怨鬼上身。
历来,能得仙人指点的能是普通人吗?还是说随便什么阿猫阿狗死后都能成仙了?
还秦女仙!那秦氏,虽生前生得美貌过人,不过就是一个养生堂抱回来的父母不详的孤女,不过因为一次出门上香偶遇,合了老太太和前头珍大嫂子的眼缘,撞大运才嫁入豪门为贵妇,又死得那般不光彩,可见是个福薄徳浅的,死后不堕入地狱道才怪,怎配成仙?!
你王家再富,你王熙凤再有才干,祖上也不过就是个普通伯爵而已,名里取个凤字,就以为自己是真龙凤转世啦?
不过和我琏二一样是个肉身凡胎罢了,人家神仙是得有多闲才来点化你这么个从不信因果报应的大俗人?
鬼上身,搞不好就是那秦氏死得不甘不愿,含怨不肯投胎转世,借着凤辣子的肉身还阳来府里报复来了……
凤辣子纵有千般不好,对自己的心却是真的,待外人再狠,私下无人处,待自己也是小意温存的,何况她至少还为自己生了大姐儿,府里上上下下诸般琐碎还要靠她打理张罗……
她算不上贤妻,却是个合格的当家主母,无论如何,不能叫冤鬼白占了她的身份!
想到此种可能,再抬头看去,视线里那张脸不知怎么忽然就有了变化,隐隐约约似乎有另一副截然不同的身影潜藏于熟悉的面容之后。
昨日该留张道士住下的,少不得要再跑一趟清虚观了。
贾琏一边想着,一边顿足咬牙,豁然转身头也不回狗撵兔子鬼撵人地一溜烟儿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