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说得云淡风轻,轻慢之意十分明显,仿佛尤家只是路边不起眼的小猫小狗一般。
尤氏母女咬着腮帮子气得浑身直颤,尤三姐待要骂人,但她比母亲和姐姐更有廉耻一些,自家人干出这样不要脸面的丑事,她纵是护短也没法理直气壮地倒打一耙,只好冲贾芹使了个眼色。
贾芹忙陪着笑站在一边打圆场,“若是别个还罢了,尤二姨是珍大叔的正经亲戚,非外人可比,何况昨夜事发之时薛大叔和我母亲、五婶子都是亲眼见了的,确实是琏二叔酒后乱性………如今,无论如何也该给老夫人和两位姨娘一个交代才是。”
凤姐斜睨这吃里扒外的混账东西一眼,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用马鞭的鞭梢轻轻敲打着掌心,向着丰儿轻轻一笑道,“可瞧见没,还有这样迫不及待往自家长辈身上泼脏水的。”
她声音并不高,言辞也不如何激烈,仿佛只是随口玩笑。
丰儿笑着应声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认不清自己身份的大有人在,左右攀扯的是他们自家人。”
这促狭姑娘有意将“自家人”发了重音,贾琏横了好侄儿贾蓉一眼,也不急着出去了,竖着耳朵听外面动静。
凤姐看似无意般往偏殿方向看了一眼,叹息道,“话虽如此,当着贾家众位祖宗的灵位,却不免令人为其抱屈:九死一生挣下这份家业,儿孙们不想着如何团结和睦,共同振兴家业,反而窝里斗相互栽赃陷害,真真可悲!”
转脸看向尤三姐,“珍大嫂子是个好人,往日她对你们如何,三姑娘该是心里有数才是,如今先不论是非对错,实不该将她这个老实人蒙在鼓里。”
尤三姐低了头一声不吭,她感激尤氏的大方,却又痛恨她的无能和软弱,她若是能拿捏得住丈夫贾珍和继子贾蓉,那对禽兽父子又如何敢将自己和姐姐当做玩物肆意调戏猥亵?
却不想想,是她们母女贪慕虚荣在先,不舍得宁国府的富贵,时不时上门打些秋风,妄图攀龙附凤,谁知金龟婿没钓着,反在贾珍父子的引诱和胁迫下失了身。
小沙弥又端了茶水送过来,贾芹心里恼恨凤姐说话不留情面,故意绕过凤姐,亲手将茶盏捧与尤家母女。
他自以为是贾家子孙,凤姐既然已和离,便再不是从前那个威风八面的当家奶奶,一旦离了贾府还不知怎样落魄,对她的态度,很不必再如从前那般殷勤趋奉。
反倒是族长珍大叔的两位亲亲小姨,眼看就要上位,不趁此刻巴结还等何时?
尤老娘很是得意地接过茶碗笑道,“好孩子,生受了你的,不愧珍大爷信重你,果然你是个伶俐人。”
贾芸望着殷勤似龟公的贾芹,想到他私下里那些勾当,心中只觉得恶心极了,他从小沙弥的托盘里取了最后一杯茶想要端给凤姐。
丰儿轻轻伸手挡住,“多谢芸小爷,只是,这家庙里的水未必干净,昨晚已经药倒了琏二爷,我们哪里敢轻易以身犯险。”
偏殿内的贾琏不住点头,可不是如此,他正是喝了一杯茶后方乱了性情,做下错事被人拿了个正着。
凤姐轻轻一笑,从不知所措的贾芸手中接过茶盏道,话中有话道,“光天化日之下,只怕未必有人敢行如此鬼蜮伎俩,纵有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也要选在夜色深浓后才好得逞。”
只是接了茶也不喝,随手轻轻搁在桌上,“芹小爷是此处管事,这里但凡查出什么不妥,他都走脱不了关系,想来不至于如此犯蠢。”
贾芹脸上笑容一僵,疑心凤姐主仆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自己在家庙里的所作所为,想到万一东窗事发的后果,他不由后心一凉,忙收了得意神色,举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将身子往神像的阴影下藏了藏,再不敢有什么多余动作言语。
这又是个没用的!
尤老娘一口茶水堵在喉咙上不得下不得,心里不痛快极了,左右却无一个可借力之人,只好亲自上场,倚老卖老道,“王大姑娘,你也是个女人家,当知清白名节于我们是何等生死大事,非是我们死皮赖脸要巴上琏二爷,实在是,他用强在先欺负了我家二姐,
若不是为了顾全两府里的名声体面,老身早命人告去官府。不信堂堂皇朝脚下,不能为我孤儿寡母讨还一个公道!”
凤姐定定看了尤二姐一眼,再缓缓扫视四周佛像、排位、僧人道士,深深叹了口气道,“女儿家的名声如何清净尊贵,老夫人确定要在这么个环境和场合谈论贵府千金的清白与名节?”
尤氏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才摊上这样愚蠢无知的继母!
见尤氏母女不理解凤姐意思,贾芹又是个不靠谱的,贾芸于是上前建议说,“凤姑姑,隔壁不远处乃是水月庵,地方虽不多大,却比此处略干净清洁,我母亲和三婶此时也在那边,不如请尤老夫人她们去那里歇息说话如何?”
凤姐点头,“这主意很好,那里是尼庵,又是贾家出钱筹建维持,主持静虚知情识趣是个妙人,就连老祖宗和两位太太也爱去她那里供奉香火。尤老安人,家庙虽然也是出家人居所,到底是男人们的道场,我们女人家不好多做停留的,不如随我去隔壁庵堂安置如何?”
尤老娘一想也有道理,便同两个女儿收拾了和凤姐主仆去了水月庵。
水月庵里,贾芸的母亲和贾芹的母亲正坐着同主持静虚老尼说话,见凤姐一行人到了,各个显露诧异神色。
凤姐笑着同二人打完招呼,请静虚收拾一处安静房间让自己和亲戚说话,静虚把眼睛往尤家母女三人身上一遛便笑着应了。
凤姐让丰儿在静室外守着,自己同尤家母女三人进了里面。
“王大姑娘请拿出个章程来吧,不然,我家拼着姑娘的名声不要,也要告荣府一个倚势仗贵□□民女之罪。人证物证都是现成的,琏二爷是抵赖不过的。”
尤二姐垂泪不语,扮足了受害人的形象,尤三姐也是满脸愤愤不平。
看着几人拙劣的表演,凤姐不由轻叹,“同一出戏,名角儿和草台班子到底是有区别的,尤大娘,就昨夜这么一出错漏百出的仙人跳,你当谁是傻子看不出来?”
尤老娘站起身,色厉内荏地叫道,“欺人太甚!我们家虽不比贾家富贵,先夫好歹也是朝廷的六品武官,你怎么敢把我们母女比作戏子?”
丰儿在外面撇了撇嘴,心想人家戏子好歹也是凭自己苦练出来的一身技艺吃饭,不比你们这样吸血虫子寄生草强远了!
凤姐端着茶杯,一下一下用杯盖轻轻刮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沫子,轻笑道,“大娘先别急着气恼,我先猜猜,给你们几位出计策的不是别人,必是贾蓉那个不长进的,许是他还先同珍大老爷建议过……”
她一双清凌凌的笑眼从尤氏姐妹花儿一般美丽娇嫩的面容上轻轻略过,“只是,珍大哥哥出于某些考虑不曾完全同意,你们便背了他私自行事,假借做法事的名头在家庙布置了一番,由贾蓉出面引了喝醉了酒的贾琏、薛蟠过去,让他们喝下加了料的汤水,半夜起夜的时候进错佳人房间……后面的还需要我再一一说明吗?”
她说的分毫不差,像是亲耳听到她们的谋划,亲眼见到之后的具体操作一般,尤家母女惊得目瞪口呆,心中突突乱跳。
尤二姐哭声陡停,面红耳赤臊得抬不起头,尤老娘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青一阵,尤三姐收了怒色,挺直了背脊望向窗外。
尤老娘兀自不死心,眼珠子一转,拿出旧日做寡妇时候的泼辣市井做派,扑倒在地上拍着大腿嚎啕道,“天下怎么有这样颠倒黑白的事,我女儿明明是被人□□,不来还我们公道就罢了,怎么反诬陷我们下套设计,家里出了个贵妃娘娘就了不起了么,这是不给我们孤儿寡母活路了呀,佛祖菩萨在上,快打个雷劈死这些个脏心烂舌头的罢!”
一面哭,一面拿手狠狠掐了一把二姐腿上嫩肉,又借着手帕遮挡向三姐使眼色。
二姐犹豫了下,然后呜咽着起身冲出屋子,来到人最多的正殿找了根柱子就要撞上去自尽,贾芹母亲和几个大小尼姑忙上前拉的拉,劝的劝。
尤三姐瞧着母亲和姐姐这一番似曾相识的做派,血液里一时冷一时热,死命捏住两只手咬紧了牙一声不吭,脸上流下不知是羞还是气的两行热泪。
折断的指甲刺破了柔嫩的掌心,滴落的献血在白绫裙子上洇出鲜红几朵梅花。
阳光透过雕花窗格明明灭灭地打在她脸上,她脸上神情半是忧虑半是悲凉,眼眸深处像是燃着的温度孑然不同的两团火,一团炽热疯狂,一团冰冷沉寂。
她的身体颤抖着,脑海中像是有两个小人在打架,各自将她往相反的方向拉扯。
凤姐没理会作妖的尤老娘和尤二姐,只温柔又怜悯地看着内心痛苦挣扎的尤三姐。
忽然,她将手中的茶盏猛地往尤老娘旁边的空地上狠狠一砸,清脆的瓷器碎裂声令得空气骤然一静。
凤姐起身走到尤老娘身边,冷森森说了一句,“你也配为人母!”说完提高了嗓门喊道,“不好了,尤老夫人思念亡夫过度发癔症了”,说着一手将她摁住,一手从衣袖里掣出帕子堵住了她的嘴。
丰儿宛如收到信号一般也去外面从贾芹母亲怀里扯过尤二姐如法炮制,“可怜见儿地,不知是哪里撞了邪祟迷了心窍,好好一个清白大姑娘说的什么糊涂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