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四月见暖意,没有那么多的男女之情。
且说都督府上的一顿饭前,老孙被小谢摆了一道,而一顿饭后的江南别院里,小谢被小刘摆了一道,真是你方唱罢我方登场好不热闹。
当然谢监军这个把月的努力也不算白费,起码在孙部一事上他们先胜一招。
只是他仍旧不信刘溪鸰只是个为情所困假公济私的女郎,但不信也无法子了。自那日被她一通春闺怨之后,这女郎但凡要给京城写信都恨不得当着自己的面来写,有时候还要问他句子对仗工整与否、这个词用的切当不切当云云。
都能给他看的东西里头还能有些什么秘密呢?更不用说那些郎情妾意的艳词,简直是在调戏他。
他想刨根问底没个下嘴的地,加之遣返复员补发军饷一事自己也还担着干系,总归孙部还是要紧些,对她的查探也只好先搁置一旁了。
整个三月里,马蹄传频频。敦煌、且末大营、京城之间书信来往数封,到底是东西四千里的路程,几个来回下日子就这么漫长又摇曳着过去了。
三月的大夏最大的喜事是太子大婚。而在西北边陲,老天乐得君臣同喜,孙部的老弱残伤兵士与家人也可以团聚了。
自谢琎对孙遇良部下老残将士之事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后,又言明补齐拖欠的军饷,一打一抚,给了台阶也给了实惠,老孙虽说不大乐意,但撇掉这些个伤士气的士兵,也总有好处。
四月初,遣散后的孙部由原来的三万零八百二十一人减员为两万五千多人。料理完了这一批人之后,谢监军就火速赶回了延军的且末大营复命。
巳时的敦煌西城门外,一匹深棕色的高大骏马垂着头闲闲刮着地上的土灰,马上的书生身着土灰色的道袍袄子,人瘦得像是撑不起来这厚衣裳似的,但面上仍是一副闲适自在模样。
与此相对应的是他身后那队近百人的精锐将士,他们早已整装待发静默多时,即便是跟着这小小书生来做个说客也毫不马虎,一动一静间掩不住昂然的气势。
书生面上擎着笑,抱拳对城门口的孙遇良和高承林致意:
“这些时日叨扰都督了,也多亏了二位的鼎力相助,这批将士们才得以返家啊!”
几人一阵寒暄,他又挑眼把孙遇良一瞧,“将军真不跟我回去见见亲王?”
那孙遇良身着干农活的补丁短装,一副农家憨人模样,但眼中却是不动声色的计较,“春日耕种赶着呢,我欠都督的粮还没影子!”他粗粝的面上秉着笑,又说,“就劳烦老弟你了!”
他这话既是委婉的拒绝直奔二皇子,也算是给了他一个答复。谢琎闻言,会意一笑:“唔,也是这么个理,可不能叫都督白白挖空一槽子的粮食!”
几人正说着,只听“得儿得儿”两声,两抹乌黑的影子自城门下策马而来。
高承林笑道:“喔,鸰姑娘今日起的也晚,看来昨天的酒上头啊!”
马上女子秀容绝姿,朗然一笑:“我也来送送谢监军!巧了不是,今日去西边看长城,谢监军与我或可同路呢。”
她倒是坦然,可那谢琎一见着她却登时跟换了张面似的,也不闲适了,也不懒散了,嘴唇撇了撇,才干笑了一声:“姑娘这般客气倒叫谢某惶恐,某又不……”
话到一半又打住了。他本想说我又不是不来了,左一想这么说大有歧义,显得自己个儿跟她许了什么似的,右一想这话连孙高二人也不曾晓得,虽然他们对孙部这边还没完的事实应该心里有数,但从自己嘴里说出来,那又不好听了。
一抬眼,那皂衣女郎正把他瞧着,他顿时觉得浑身刺挠,一颗伶俐的脑瓜子却在她面前生生卡住了:“……嗯,某心领了。”
刘溪鸰恍若未闻,头微微歪起,“大人头还疼吗?”
谢琎面上一僵:“不疼了。”
刘溪鸰强忍着笑,眼瞧着谢琎那张小白脸染上了一层绯色。心想真好玩。
原先她想着,这三打一的局面,谁站三不好说,但自己绝对不能成为那个一。
她倒是想让孙遇良成为那个一,可奈何她不是唐祁,假若左边一个高都督右边一个谢琎,她可能就要埋身于此了。可如果高都督成为一,那怕是西北之地又要掀起血雨腥风,那样又跟她眼下的困境没什么关系了。
想来想去,还是把谢琎弄成那个靶子比较好。可她对自己究竟几斤几两还是颇有数的,她哪是他的对手?
好在在都督府察言观色几日后,她对这几人的脾性摸出了个大概,对这谢郎官的弱点更是有了数。前日里逗弄了一把这大才子之后,便是有数加有数了。
别说,这男女之间的暧昧一旦拉出来说,那有些事、有些话便可一并暧昧了来。对于他这种面皮薄又的郎官来说,甚是好用。果然人不要脸的时候总能在绝处寻出些办法来。
而此时坐在马上望天俯地左右不得劲的谢郎官,便是因着几个时辰前的失误又惹得刘溪鸰故技重施了一番。
且说昨夜为给谢监军践行,都督府上自是好一番大摆筵席。孙遇良、谢琎、刘溪鸰上座,其余延军军士则在厅中另置席面,一个饭又欢欢喜喜吃了许久。
兵大爷们酒饱饭足后各自回了会馆,剩下的五人则继续把酒言欢——舞剑、唱歌、吹尺八都是常规节目。
但在刘溪鸰看来,这种散席饭若是不弄出点别的什么来,总显得她之前那一番“三对一”还是“一对三”的分析毫无落实之处。
她便说起了樱樱。
先前高承林虽多次提起那客栈飞书传信的事,但只用于饭桌上调侃谢余涯这个白斩鸡罢了,往往是话到“刘女侠客栈怒杀女马贼”这里就没了下文。
但他一定晓得些什么。
想那店小二的飞书上都有她刘溪鸰的画像,自然也不会少了这苹果脸的小公主了。只是刘女侠自己不提,手眼通天纵横西北的高都督当然也是不会多说一句的。
他不急,但刘女侠急。
自第一封情诗开始,她就不断地思考如何自然而然且不着痕迹地向高承林打听这劳什子公主的秘事,想了半天还是没动静。
何也?因为眼前有一只狐狸。
若是公主与曹氏有渊源,她一问不就漏了底?那谢琎在此,岂非打草惊蛇?
可若是等这狐狸不在场的时候问,又难保不被他晓得,那岂非明晃晃地告诉她自己在密谋什么?
思前想后,她还是决定在这饯别宴的档口一探生死。
在对都督府上好吃好喝好潇洒的日子表示感谢后,她开始了表演。“不瞒各位,我来府上之前,没有一个晚上是真正睡着了的。”
众人:“为何?”
少女苦笑:“因为我的剑下有亡魂,夜里一闭上眼,我就会想起那张脸。”这倒是个实话。
而后她便将二人如何相识又如何相杀和盘托出,只是隐去了各种细节,譬如公主说她在青海藏了个宝,在江南有个兄弟云云。
最后把话落在了“公主诱骗不成转抢舆图册,女郎官为江山计而痛下杀手”上。
众人这才晓得事情的原委。
孙高二人对视一眼:“天下竟有这样巧的事情!”他们在西渡山初遇,又在西北重逢,最后竟然又是这样的结果。
沙小将皱了皱眉,“你和谢大人救了她,她倒如此恩将仇报?”
谢琎细长的手指轻敲着桌面,一双凤眼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刘溪鸰,嘴上却笑着:“没想到那花骨朵一般的小女孩竟藏着这样歹毒的心思,早知如此,那日你我就不必相助,徒增心寒!”
刘溪鸰也是一笑:“谢大人如此怜香惜玉,若是有下一回,怕还是会出手的!”
孙遇良举着酒杯对着谢大才子就是一点手,“欸,这话由姑娘你说来,就更是到位了!”
众人皆是大笑。被调侃惯了的小谢苦笑摇头,而高都督的笑多了些意味不明。
刘溪鸰嘴角微动,便接着拉回了话题:“这也是为何我一路都不敢露面的缘故。她都能盯上我,保不齐还有别人。职方司虽清苦,但所涉我朝疆土舆图皆是绝密,职责所在,我当以性命护之。”
这一席话既轻巧解释了她为何悄然入河西而久不现身,又把话题向朝廷疆土安危上引去了。
众人心中皆是感慨,小小丫头竟然有此等韧性和智慧,但当中疑惑也不少。
先开口的是沙小将:“姑娘大义在下佩服,这女子究竟是什么人呢?以你的身手,她居然能把你给绊住?”
刘溪鸰摇头:“她善用毒,我好几次都着了她的道。”
便把之前那个装神弄鬼的事情说了一遍,她皱着眉一副犹疑的神情:“我瞧她那时并无什么坏心思,只当她是想与我深交,前头又是大雪封路,还有几千里的路要走,本想到了关口后大家就此别过,谁料她软的不行便要来硬的。”
沙小将一张阔嘴绷了又绷,还是没忍住:“几千里何惧?你第一回就该杀她的!”久经沙场的人到底不懂得深闺优柔的踟蹰。
“我没杀过人。”她说着,面上一赧,“一路相随她也帮了我许多,我如何也下不去手……”
孙遇良嚷道:“小沙你这就纯属站着说话不腰疼了!几千里?你以为人人都似你?”
高承林晓得她没有说谎,这也是小二在信中细说过的——这女郎官心慈手软。于是笑了笑:“嗯,这也不能怪鸰姑娘,她玲珑心思,保住命已是不错了!”
“是我涉世不深,轻易信人了!也罢也罢,亏得我还有条命在身!”刘溪鸰提了杯子一顿痛饮,叹了口气,“不过今日说及此事,也是思及明日谢郎官返程,若是她还有同伙,意图刺探军情,那咱们可得心里有个数,提防着些个呢!”
高承林一笑,对刘溪鸰笑道:“那我估摸着不会,只能说是姑娘你运气不好,那丫头怕是早早盯上了你!”
刘溪鸰眸子一转:“哦,都督认得她?”
“如何不认得?只是你若不提,我都险些忘了。”高都督嘿嘿一笑,一抚长髯。他整日忙着经营家族生意,可没功夫料理一个死人的事,但这位太子麾下的人既主动说到这儿了,他自然就有了功夫。
他缓缓开了口,像是想起了很久远的事情:“她如今,也就剩一个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