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清竹道:“那个女人,在平江府等你?”
有了这一句铺垫,韦达立即接着道:“她没有说,我不知道她会在哪里等我,我已很久没有见过她了……可是,平江府……平江府,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的地方。”
玉清竹道:“是什么样的女人,令你如此着迷?若我猜得不错,你这一生的两大奢望,一个是再次拜入孟大师门下,另一个,便是与这个女人有个结果。”
韦达苦笑,“有个结果?我又安敢奢望能与她有个结果?其实,我虽然迷恋了她一生,她在我心里,却只有一个背影。”说到此,他猛地一摆手,“不要不信我。当真,我从没有见过她的脸。”
玉清竹看着他,最后,叹了一口气,“你如此向往平江府,便是因为,那个背影。”
韦达说不出话。
沧零忽然转身而去。
剑客沧零一向独来独往,从不与人同行。
雇车乘舟,一路风尘,太湖的波光再次出现眼前。
韦达原本是无锡人,是个孤儿。他从小在村野中生长,与几个泼皮无赖为伍,整日游手好闲,偷鸡摸狗,人见人厌。
在他十岁那年,太湖严重水患。洪水泛滥,冲毁了大片的村野良田,无数的人和牲畜遇难。官府无力抗灾,致使陈尸遍野,瘟疫横行。当时的无锡是受灾最严重之地,韦达有幸逃出命来,只能躲避着有疫病的村子,在荒野泥泞间露宿,没有粮食,只能挖些野草,刮些树皮充饥。
最后,到了那个雨夜,他已是饥寒交迫到了极点。
身体的衰弱已经令他再也撑不下去,四下没有一点干燥的地方,整个人在泥泞里半死不活,没有一口食物,也没有干净的水。
十岁的年纪,他意识到了,他的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就在这个时候,他遇到了常笙。
常笙也是无锡人,出身于映潮村的一户读书人家。韦达以前流浪到映潮村时见过他,觉得他虽然也还是个小孩子,但因为自幼读书,气质与众不同。常笙一定从未留意过他,因为他只是一个流浪在街边的小乞丐。
可是现在不同了。一场大水冲得这片土地面目全非,也把人的出身、家境都冲得没有了差别。他看到常笙也来到这个地势比较高些的地方,一个人,衣衫潮湿破烂,蓬头垢面,也不知道是怎样才挣扎到了这里。
他扶着树,喘着粗气,抬头时,看到了躺在树下的韦达。
这一刻,这个世界满是死亡的气息。他一路看到了不知多少死人,可是现在,他看到树下的这个人,还活着。
这一刻,似乎,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韦达大睁着眼睛看着他精疲力尽地靠着树坐下,坐在自己身边。
他们两个的确还活着,却都已是苟延残喘,没有食物和水,也只是捱时间罢了。
这个时候,常笙忽然伸手到衣服里面,摸了好几下,摸出了一个油纸包。他家的房子被大水冲垮,父母被合抱粗的房梁压住,却拼死救出了他。他抱着一根木头被水冲走,母亲临死之前,把不知从哪摸出来的一个饼塞在了他手里。
这个饼他一直贴身藏着,再饿也没有拿出来吃。他用草根树皮维持这条命到了现在,今天他终于摸出了这个饼。
他把这个干硬又沾着泥土的饼掰开,把一半放在了韦达嘴边。
在马上就要活不下来的时候,常笙把他仅有的,父母最后留给他的一个饼,分了一半给韦达,让他活了下来。
他们两个就这样,继续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而且,活过了那一夜,便有了希望。
洪水退去,他们有了那一点点粮食的能量,互相扶持着走出泥泞,来到官道上,竟然遇到了官府施粥的粥棚。
韦达活下来,后来流落到常州,遇到孟伯恺。孟伯恺看出他有不一般的根骨,才打破了永不收徒的惯例,收了他做首徒,也是关门弟子。
韦达在孟氏剑阁学习铸造兵器,手艺渐有所成,被师父师娘看重。在他二十岁那年,他跟着师父师娘,到平江府去探望他的师叔,辞官归隐的孟仲呈。
平江府,那一次来到平江府,便改变了他的一生。
平江府山水秀丽。他们住在洞明巷孟仲呈的宅子里,韦达有空便到各处游玩。那一日,他再次遇到了常笙。
十年的时间,他们都长大成人,但是只一眼,他便认出了常笙。
常笙当然也认出了他。毕竟,他们曾一起从死亡里爬出来。
常笙住在明珠巷。他欢天喜地将韦达请回了家。这十年来,他虽然无亲无故,可是他有书画的手艺,还有高超的琴艺。无论如何,算是可以维持生计。而且现在,他已经成家,娶了一个他路上救下来的孤女为妻,还有了一个三岁的男孩子。
他让妻子帮着置办酒菜,要与久别重逢的故友喝上几杯。
常笙是读书人,再困苦,都遵循着读书人的家教,女眷是不见外客的。韦达坐在外屋,在那帘栊掀开的一角,看见了一个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