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西坠,太阴峰上的风雪愈发肆虐起来,大殿上的结界不稳当地忽明忽暗,引得殿中刮起了几乎将房顶掀翻的风,琉璃瓦碎裂的声音不时从远处传来,让昏沉伏在床上的徐宴芝猛地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她的脸颊触碰着温暖光洁的血蚕丝,又趴着缓了缓,然后松开了抓住被褥的手,艰难撑着床坐直了。
此时的她面上已经半点不见颓然,嘴唇紧紧地抿成线。
徐宴芝面朝桌上的镜子,坦坦荡荡地挺直了背,抬起了下巴,她观察着镜子中双眼布满血丝的女人,面容僵硬地叹道:
“就这么点能耐啊,徐宴芝……”
芝字的音被她收进嘴里,变成意味不明的嘶声。
她出了一会儿神,而后外头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
徐宴芝抬头看了看外头,惊觉与闵道一约定的时间已经到了,于是她重新穿好衣裳,将纷乱的鬓发梳好,想着既然是要画像,又打开了妆奁,取出了一枚流光溢彩、似木非木的发簪带上。
对镜端详时,徐宴芝忽然意识到,今日距离宇文令去世,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她也有许久未曾梳妆打扮了。
闵道一替她画的像,若是能挂在大殿之上便好了,那她发间这枚簪子也要被画进去才好。
这般想着,望着鬓发间若有似无的流光,她的心情终于慢慢好了起来。
徐宴芝最后整理了身上长裙,走到院门处,笑着对着外头的闵道一说道:“久等了。”
闵道一捧着画卷,冲她咧嘴笑道:“没等多久,师娘方才可有歇息一下?炊玉饮可用了?”
“用了,确实眯了一会儿。”徐宴芝引着他走到院中,指着小花园问他,“在这儿可好?”
“在哪儿都行!我一定将师娘画得好看!”
闵道一兴冲冲地坐在徐宴芝从屋中拿出来的椅子上,将画卷铺在院中原本一张石案几上,指挥着徐宴芝在院中寻了一处绝佳的好位置,挥毫画起来。
没画一会儿,他便注意到了徐宴芝发间的簪子,惊喜道:“是这一枚簪子,我还记得师娘同我说过,这是您与师父成婚时他赠与你的。”
徐宴芝闻言,眼中波光流转,她应了声,伸手拂过那枚发簪,近乎无声地叹道:“这是掌门亲手为我制成的。”
当她终于费劲心思,让宇文令将她看在眼里,那个男人的眼中不再只有冰冷审视,他不再漠然离开她,破天荒地朝徐宴芝展露出笑颜。
徐宴芝顺从地露出了她脆弱的脖颈,若有似无地展出她背后的红痕,她弱小而美丽,正适合成为宇文令长剑上殷红的剑穗,成为他无尽仙途中聊以慰藉的暖夜。
大婚前夜,宇文令俯视着坐在窗前梳妆的徐宴芝,自锦囊中拿出一枚发簪,替她簪入发髻中。
他赠与徐宴芝自己亲手制成的、自圣山之巅取回的冰木发簪,对她说,她的容颜只有太阴峰顶的旖旎之景才能媲美。
多么惹人怜爱的比喻,又多么摄人心魂,教人生出淬了毒的野望。
若今日他还活着,还能对徐宴芝露出那样居高临下的笑吗?
“看到这枚发簪,便让我想起了掌门曾经对我的种种。”徐宴芝的眼睛亮晶晶的,语气中是由衷的赞叹,“若没有他,我怎么会有今天呢。”
“师父与师娘真是鹣鲽情深……”
闵道一似是感动,眼与鼻头皆红了。
修行之后,连作画的速度都快了许多,进来不到半个时辰,闵道一便画好了徐宴芝的像,却不肯给她看,一叠声叫着师娘,拦在画前道:“现下是画好了,但却不是成稿,等明日起来还要再润色一番,师娘且再等等吧!”
徐宴芝失笑,摇摇头指着院门口道:“那便早些回去吧,明日再给我。”
小院的门,自闵道一踏入后一直开着,远远有小弟子候在外头,待久了便要连累这些师弟师妹枯等,闵道一连忙收拾好了画具,一边冲徐宴芝道别,一边步履匆匆地离开了小院。
他与远处的小弟子们互相颔首打了招呼,七扭八拐地穿过了整个太阴殿,来到了前殿他与师兄的住处。
闵道一正预备推门而入,却发觉院门开了一条小缝,他的手停在半空中,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道:“师兄?”
小院里果然传来了顾青峥的声音:“怎么不进来?”
闵道一大喜,推开院门窜进屋里,往自在坐在他桌前看功法秘笈的顾青峥肩上猛地一拍,嚷道:“师兄回七峰也不第一时间回太阴,也不知去了哪儿,我方才去接师娘时也没瞧见你。”
顾青峥头也没抬,优哉游哉地单脚点地,前后将椅子摇晃起来,温声道:“老远见你乐颠颠地过来,接了师娘便走,我便站在德政堂前你都没瞧见,还好意思说呢。”
闵道一嘿嘿一笑,随意将手中画卷往桌上一放,转身从柜子里掏出了一盘凡间小点心,伸到顾青峥面前问道:“师兄可要用些点心?”
顾青峥摇摇头,倒是对桌上的画卷生出了兴致,他穿过师弟的阻拦,将画卷高高举起,展开了一块。
巧笑倩兮的徐宴芝便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顾青峥怔了一会儿,又将画卷卷起,神情复杂地抬头对师弟叹道:“你去给师娘画像了。”
他说着,仍旧没有将画卷还给闵道一,左右交替地换手拿着,就是不让师弟取回去。
闵道一急得拽着他的手大叫:“我还未画好呢!”
“先借我一用,过几日再还你。”
顾青峥轻飘飘地留下一句话,闵道一再一眨眼,他师兄已经消失了。
“我说了还未画好呢!”
闵道一气得直嚷嚷,撞出门去,想要去师兄的院中寻他。
只是出门便发现了,顾青峥的院子大门紧闭,任由他如何拍门也不肯开,闵道一想要翻墙,又被墙上升起的一道雷电劈了个透心凉。
他只能放弃,神色凛然,眼角一抽一抽地回到自己院里。
那卷画被放在顾青峥的书桌上,待到夜幕降临,他将灵力运转了一周,准备起身歇息后,方才再次被他拿在手中。
迎着月光,他将画卷展开,画上的徐宴芝栩栩如生地出现在面前。
闵道一画技十分高超。
徐宴芝笑着,对顾青峥露出了一排小巧洁白的牙齿。
他盯着看了一会儿,接着猛然将画合上,神色倏然变得阴冷。
过了一会儿后,他身上的燥热仍然不曾消解,顾青峥只得叹息转身,去院中变来冰雪擦拭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