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颜疾言厉色:“说实话。”
沈松清沉默着,像是在考虑要不要说自己的情况,最终他轻声说:“嗯。”
“刚刚过那块石头的时候是不是?”温颜问道。
沈松清在黑暗中轻轻点头,温颜没听见回答,又重复问了一遍,沈松清想起动作温颜看不见,又回答道:“嗯。”
一番沉默之后,温颜突然道:“抱歉,要不是我——”
“和你没什么关系。”沈松清虽然声音颤抖,但还是努力解释,“是我要查奏折的,也是我发现了枫叶,和你无关。”
这下沉默的人变成了温颜,沈松清见缝插针的解释:“徐将军发现我们不见了,肯定会来找我们的。”
沈松清觉得温颜情绪不佳,努力的想要温颜高兴起来,但没有任何效果。
后背失血再加上上次的伤口还没恢复好,沈松清只觉得全身无力,头轻脚重,沈松清的脑袋无力的靠在温颜肩膀上。
温颜顺着沈松清的脖子触碰到沈松清发烫的额头:“你睡一觉,我想想办法。”
温颜刚想起身,沈松清却执拗的拉着温颜的手腕不让她走,温颜看了一眼巨石,又坐下来。
两个人靠着墙壁,沈松清紧紧抓着温颜的手腕,脑袋却依赖的靠在她的肩膀上,沈松清说:“其实我是有点怕黑的。”
“嗯。”温颜应声。
沈松清忽然抬头看向温颜:“你知道为什么吗?”
沈松清没有等温颜的回答,他又重新靠在温颜的肩膀上:“我的父母居住在边境的城镇,北狄来袭,边关失手,人心惶惶。”
“那时阴沉的天色似乎就在表明,整个城镇将会笼罩在恐慌和胆怯中,他们所有人都将成为北狄铁骑下的亡魂。”
“那里全部是惨叫,全部是哭嚎,我从没有见过比那还恐怖的地狱,所有人都在逃窜,他们为了护住自己的性命,不惜去推其他人,让他人替他们去死。”
“我母亲只是一个普通人,她抱着我跑过很多地方,从街道一边跑到另一边,甚至快要跑出城门了,我长那么大,从来没有去过城门口,那里离我家太远了,那是我第一走这么远。”
“可北狄人还是来了,我母亲将我放在篮子里,让我不要说话,她一个人朝着相反的方向跑去。”
“母亲,你要去哪?”沈松清看见小小的自己问道。
母亲将一颗糖小心翼翼放进自己的掌心,她的面孔已经模糊不清,只有有一双蓄满眼泪的眼睛:“吃颗糖,母亲就会回来了。”
糖是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会吃的稀罕物,平常见都见不到,这颗还是当时缠了母亲好久,才买到的。
幼年的沈松清迫不及待的将糖放进嘴里:“母亲要快快回来。”
母亲抚摸着沈松清的头顶,最后看了沈松清一眼,将篮子盖子盖上,独自一个人朝着那些北狄人跑去。
沈松清想看一眼母亲离去的方向,轻轻掀开盖子,却只看到一个决绝的背影,然后是喷涌而出的鲜血——
沈松清想要站起来,却只看见母亲对着自己摇头,那双眼睛里的泪水终于流出来,大滴大滴砸在地面上,混合着地面上的血,混合着北狄人放肆的笑——
母亲的头无力的摇着,她朝沈松清的方向爬过来,后面的血被身体拖出了好长的距离,直到离沈松清还有几步的时候,母亲停下了,她意识到离沈松清越近,就会带给他越多危险。
母亲朝后退,可是她没有力气了,她停在那里,趴在那里——
母亲最后看了沈松清一眼,然后永远的闭上眼睛。
沈松清跌跌撞撞从篮子里爬出来,爬到母亲身边的时候,无论怎样叫,母亲都不会应声,无论抱着母亲的尸体怎么摇,无论自己流多少眼泪,母亲再也不会醒过来,轻柔擦去他的眼泪然后哄着说:“怎么又哭啦——”
沈松清第一次知道,一个人的身体里有那么多血,流也流不尽,就那么一点一点的铺满地面,沾染自己全身。
沈松清愣愣的跪在地上,怀里抱着失去温度的尸体,周围是横七竖八的邻居或是陌生人,天色变黑那一刻,阳光最后隐入地面的那一刻,沈松清才看见这些血,这满地的血都是黑的。
那天的月光是那么亮,亮到能够看见每个人惊恐的表情,能清楚的看见母亲脖子上的伤口,能清楚看见地面上倒映着月亮的血水。
沈松清刚认字时总问:“地狱是什么样子?”
母亲坐在床上缝衣服,父亲坐在地上编草席,两人憨厚回答:“不知道。”
看见血红色月亮的瞬间,沈松清明白,地狱是有血红色月亮的,地狱是有血的。
不是过年时杀猪杀鸡的血,是人的血,是一个完完整整、会蹦会跳、会说话的——人的血。
沈松清在满是血的地上枯坐一整晚,第二日是小姨过来,拉着他的手,将他和母亲分开。
沈松清拽着袖子的手很用力,指尖都变成白的,可成年人的力气是那么大,就像北狄踏入这里一样,毫无反抗之力。
沈松清的手在离开母亲的那一瞬间,发出从昨日到现在为止最大的哭声,他看向小姨的时候,小姨不语,只是抱着他离开。
沈松清趴在小姨的背上,出城门前看了一眼城内,眼前突然浮现,夫子说的:尸骸蔽野,血流成河,积怨满于山川,号哭动于天地。
小姨喂了沈松清一口水,沈松清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嘴里的糖是苦的。
“温颜,我恨战争,更恨发起战争的先帝。”沈松清躺在温颜怀里,拽着温颜的衣袖,就如同紧紧拽着他的母亲一样,“可我明白太多道理,没有当时的牺牲就没有后来边境的几年太平。”
“我只是遗憾——遗憾当时为何死的人是我的母亲?”沈松清眼睛看向虚空喃喃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