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面就算了吧。”她说。

“不想我看的话你自己来。”

“不是这个原因，我怕吓到你。吓到你我就要挨打了。”

“别把我说得像个暴力狂。再说了，跟了你一天我什么鬼东西没见过。既然是安安稳稳长在你身上的东西，有什么好怕的？”

“你做一下心理准备。”她最后叮嘱了我一声。鳞片与机械骨骼退回体内，露出了难以名状的东西……我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形容看到的东西，只觉得脑袋像被人打了一棍，在昏倒与迷惑之间徘徊。

她心脏的位置有一个宛如陨石坑的巨大疤痕。大致圆形的疤痕深深地凹陷下去，周围的皮肤呈辐射状龟裂。裂缝中好像有黑紫色的液体在流动……我首先想到了蜘蛛，接着是章鱼，然后是病变的血管。如同寄生虫一般的裂缝兴奋地扭动，仿佛有自己的意识。凹陷的部分好像覆盖了一层卵膜，如果戳破就会流出腥臭的液体。这是什么东西啊……好恶心，我不行了……

我冲到马桶前不停干呕，肠子都要吐出来了。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恶心的东西……每个毛孔都沾满芝麻的人也没有这玩意十分之一的恶心……

“我说，这玩意长得这么抽象，你怎么忍住不吐的……”

“习惯了。”

我漱过口回到原位，北斗已经遮住了恶心的伤疤。别再让我看见第二次了，真的太恶心了。一想到我曾经不止一次把头贴在这玩意上面，和这些扭来扭去的寄生虫只隔了一层布，真想回到过去给自己一拳。

“我受不了了。”我举手投降。

“就说叫你不要看了。”

“没有下次了……继续吧……”我努力平复了心情，毕竟是我自己说要看的，怪不得谁。

惊吓接二连三，即使面前摆了如此美丽的□□，我已经没心情欣赏了——好吧从现在开始和“美丽”毫无关系了，除了恐怖就是恶心。塞西莉亚和摩西小姐是不是太强了点，看着这么恶心的玩意还有兴致……很好，以后的噩梦素材又多了一个。

奇怪的沉默。

我好几次感觉北斗有话对我说，可是我一看她，她就移开目光。趁现在她还对我有点愧疚，不问出点秘密以后就难说了。你不愿意开口的话，就让我撬开你的嘴吧。

“我家的窗玻璃，记得让你的金主赔给我。”

“我会赔给你啦。”

“谁弄坏的谁负责。你可是替他背了一身血债，叫他买块玻璃很难吗？”

“别提了，我还不知道怎么交差呢。我弄死了他两个手下，他肯定要找我麻烦的。”

“你也有怕的人？我还以为你已经站在食物链顶端了。”我故意升高了音调。

“有啊，不是他。他算什么东西！他抓着我的把柄，我暂时没法动他。”

“反过来说，你不也抓着他买凶杀人的把柄吗？”

“不一样的。我误判了你们国家的阶级差距，谁知道明治维新都过去快两百年了竟然一点进步都没有。”

“是个大人物呢。那确实比较麻烦了。他有没有说过为什么要杀我？我做人一向谨慎，应该没有恨我恨到这种地步的仇人才是。”

“不问缘由是杀手的规矩。”

“那你岂不是很有可能杀害了无辜人士！”

“就算我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又能怎样呢？落到我头上的命令又不会突然唤醒谁的良心。”

“为什么不杀我，我是特别的吗？”

“不要用答案问我了，你都说了你是特别的。”

“这算什么呀……我记得你好像还有一个猎物，是谁呀？反正我已经被你‘杀’过了，不可以告诉我吗？”

“我还是有点职业道德的。”

“你都背叛金主了有什么职业道德可言。还是说你认为我嘴巴不严实？哎，我就这么不可信任吗！”

“……那个人你认识。”她一脸拿我没办法的表情。

“不会吧……”我迅速回忆了一遍自己那寥寥无几的朋友，怎么想都不是惹火烧身的家伙。

“是源越清。”

“啊……这样啊。他人挺好的，居然碰到了这种事。”我在心里深深地舒了一口气，不是我的朋友真是太好了。目标是源先生，说实话我没有很惊讶。他虽然很温和很友善，但是总给我一种阴郁的感觉，不管发生什么都笑眯眯的，让人摸不清他的想法。我不敢断定他的笑容里一定藏了很多秘密。即使他的善良都是装出来的，装一辈子也就成真的了。那么北斗是怎么想的呢？源先生要是死了，索福克勒斯就很难正常运作了。我当然不希望索福克勒斯出现问题，这事关我的前途。可北斗也不是会被轻易说服的人。

“你不震惊一下吗？”

“我和他没什么交集，换作以前我不会干涉你的工作。索福克勒斯会变成什么样，你不担心吗？”

“我可是很自私的……我才不会为了一个可有可无的陌生团体置自己于危险之中。你以为奉行不知道死人了吗，他们是不敢追究下去。”

“这就是你从雇主那拿到的报酬吗……”

“猜的不错。我需要他提供一个身份，帮我摆脱一般法律的控制。我没有很多时间，必须尽快找出杀害克拉丽丝的凶手，抓住他背后的主使。这就是我活下去的意义。”

“那我呢……莫比乌斯呢……他们不足以成为你生命的意义吗？你说会和我一起带领华樱座拿下路德维希奖，你忘记了吗？”

“我没那么在乎莫比乌斯和华樱座。”

她不在乎华樱座很正常，但莫比乌斯可是把她培养成明星的故土啊，她怎么能如此忘恩负义！

“我并不忠诚。没人能得到我的忠诚。我之所以还留在莫比乌斯，都是因为我只在乎克里斯汀。我可以为了她信奉可笑的宗教、随便她干涉我的生活、一直忍着没有弄死那个臭虫一样的以赛亚。她是我唯一的家人，不管她用何种眼光看待我，这点都不会改变。我已经做得够多了。原本我不可能加入你们，那时候我急需一个机会到日本来，正好得知你们的剧团在寻找首席，所以我才会出现在这里。然后你戏剧性地成了我的共犯，让我不得不重新考虑今后的生活。你比我想象中更麻烦，听懂了吗？”

“你还真是薄情寡义啊。既然你什么都不在乎，那我就必须阻止你了。索福克勒斯是绝无仅有的机会，我不允许你阻挡我的前程。”

“我看你是完全不明白。华樱座也好，路德维希奖也好，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和你一起带领华樱座拿下路德维希奖’，重点既不是这个剧团，也不是这个奖——是你啊，北野亚弥。”

“是我？”

“我不知道还能在这个扭曲的国家坚持多久，到了必须离开的那天，我不想两手空空。我知道自己残忍、多疑、贪婪。我厌恶自私的人类，憎恨这个互相掠夺的世界，甚至想过带着自己创造的理想一起去死。是这样的，我原本打算杀掉凶手之后就去死的。然而我最终还是被坚强的人打动了，偶尔觉得被这样人骂一顿也挺幸福的。‘啊，活着也不完全是件坏事’有时候也会这么想。”

“你突然说什么啊……”

“所以我才想和你一起完成一个目标，不一定非得是得到什么荣誉，荣誉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可是把全部精力都投入舞台的你，没理由拒绝这种荣誉，也不该拒绝。所以我才会说，想要拿到奖。你们的社会不把女人当人，我简直快恶心死了。要和我一起拿奖的是你，至于你的剧团谁在乎呀。如果可以的话，莫比乌斯更适合你。虽然臭虫老鼠一样不少，但是我想应该没有人敢挑战我的底线。有人的地方就有无形的暴力，我已经叫那些企图垄断暴力的人吃尽了苦头。莫比乌斯是安全的。至少我活着的时候是。”

“我哪也不去，我也不需要你的保护。背负仇恨的人不止你一个。你有绝对的力量，所以有资格踏平一切。而我生来就处在社会边缘，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忍受屈辱，日复一日地等待命运女神的垂怜，赐予我复仇的时机。我的执念不在你之下，你也不比我高贵。我看不起将一切都诉诸暴力还洋洋自得的人。作为华樱座的演员出人头地是我的夙愿，我也有我必须完成的使命。如果你无论如何都要妨碍索福克勒斯，我绝不让步。”

北斗无言地凝视着我。我低下头擦她身上的血迹，依旧清楚地感受到来自上方的无形的压力。她和我都是很顽固的人，要她改变心意恐怕不太可能了。路要自己走，我不能指望她回心转意。假如真的无路可退了，我想只能让源先生知道今晚的对话了。

“如果你能一直这样坚定下去就好了……好吧，我明白了。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拦着我，你一定会拦着我的。你说要杀死我心中的魔鬼，这话我可不能当做没听到。”她低下头，碰了碰我的额头。我可以把这当做是她对我的鼓励吗，如果是的话，这柔软的语气未免也太叫人悲伤了。别把激励别人的话说得像遗言一样啊……

“你终于肯放弃了吗？”有一种得救的感觉，

“怎么可能。接下来我会一个人去调查源越清，如果他的本性和他看起来的差不太多，我就放过他。反之，我会叫他死无全尸。这是我最大的让步。”她的心情貌似好起来了，说起话都是轻飘飘的，虽然用词一如既往地失礼。我向来讨厌强硬的人，不过对身为杀手的她来说，强硬的害处比起怯懦简直微不足道。她做出这么大的让步，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期。毕竟谁也没立场去干涉别人的意志。这样就好，我终于免于了作为潜在的背叛者而后悔。

“……谢谢你。”

北斗叫停了我的工作，光着身子离开了浴室。好在该做的基本都做完了。我家没有她能穿的衣服，宽窄倒是没问题，就是太短了。我找出自己最长的T恤，她穿上之后还是露出了肚皮。我说再找一条裤子给她，她不太乐意，坚持说穿好内衣就够了。于是她正以一种不能见人的姿态出现在我面前。一般来说穿成这样可以直接判定成扰乱公共良俗，但是穿在她身上却没有那种感觉。相反我觉得她竟然有些可怜，真不可思议……到底是什么样的气质才能压住人类本能的联想。对了，果然是那个吧……我想到的形容词非常冒犯，不会让她知道的。年轻的寡妇或者说鳏夫，一个人拉扯孩子的那种。这就是我想到的东西。

手机突然传出提示音，发信人是索福克勒斯。内容大概是说，游星在演出中意外受伤，无法出席接下来的排练，所以排练延期，再开时间确定后会另行通知。

“真可疑。”北斗也收到了信息，露出一副狡猾的嘴脸。

“是啊，如果只有一个人缺席，找人暂时代替她的位置就好，不至于集体休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