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潇揩尽眼泪,道:“认识……你、你这些年都去了哪?为何没死?”
这样的发问,直接得有些冒犯,但修月明白她的意思。
是啊,灵息周转,万物本该随之生死菀枯,有着无法跨越的寿命极限,即“命制”。
但自几千年前起,人、魔、妖族之中皆有突破命制、灵息极盛者,他们被统称为“尊者”,随着尊者越来越多,万物生息前仆后继,纷纷要尝试突破寿命。
然而千余年前,天界断天道、闭天门,寿命超过千岁的尊者纷纷死在了雷劫之中,无一例外。
后继的百余岁尊者浑身解数,企图寻找自救之路,都难逃一灭。
这可不是“死”那么简单,雷劫之后,灵息分散,归于天地野尘,再无轮回。
经此一难,破“命制”不再成为众生执着。
故而人间大乱、仙派衰落,是个无法逃脱的定局。
绿潇的意思便是,修月寿命已逾千岁。
纵然知道自己年纪大,也不敢想到了千岁的寿命,她一时心乱如麻,对这年龄感到震撼,又对自己还活着感到困惑,对着绿潇,她有千言万语要问。
于是修月伸出手,停了话,坐在地上,讷讷道:“等、等等,先让我缓一下。”
绿潇见她这样,神色泫然欲泣,却不出声,蹲在她旁边偷偷掉泪珠。
修月提振起精神,慢慢梳理起来。
她是个千岁妖精,还没死。光是这一点,就足够让三界震颤了。
至于为何活了下去,她一个忘却前尘的人,自然不清楚,不过修月想,或许她独有的天赋有关。
——所以都千岁了还能被孟承平那狗东西关在镇妖林里几百年,不是她废物,定是那孟承平乘人之危。
呸,卑鄙小人。
将复杂的心境暂时转化为对孟承平的辱骂,修月平复点了心绪,转眸就见绿潇满面的泪痕……
“……”修月改坐为蹲,端详她的泪颜,自醒来后还没见过哭成这样的,为难斟酌了好一会儿,说:“别哭了,咱俩好歹也阴差阳错地重逢了,高兴点吧。”
绿潇闻言凝噎,泪又如泉涌,惊得修月捡起她亸在地上的衣袖给她接泪。
“故人相遇……你,”衣袖也兜承不住,泪水砸在修月手心,热热的,修月心一颤,说,“你,你随便吧。”
修月蹲在原处,打算等绿潇把泪流干,又忽然想到自己在外面待的时间不多了,试探着问:“你是怨我吗?”
虽然修月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像个负心者。
绿潇这下抬起头,一个劲摇头,说:“没有怪,我只是在想,只是在想……”
“再见一面,你不认得我,我不认得你,怪不了谁。我懂得,隔了数百年,忘了也是正常的。”
修月默了默,说:“并非单纯因为时日过久……”
绿潇:“我记不住你的样貌,也记不住你的名字,你变了太多了,灵息也弱了太多了,可是灵息再弱,那样的独特气息,在昨日接触的那一瞬间,足以让我想起一切。我知道,你必定是受苦了。”
这样带着颤音的话说出来,让修月的心口酸滞,她垂眸笑了一下,说:“确实受了苦哈。”
修月停了停,再问:“我是谁?”
回答她的是绿潇沉默着递来的手。
修月明白绿潇要做什么,明眸一闪,就抓住绿潇的手腕,将其手心贴着额头。
绿潇容色微动,眼看着嘴巴又要撇下去,又自个停住,随即运转灵息。
夜色之下,绿潇的指尖蓄起灵息,渐渐搅起光芒,又在一息之间,散作点点光尘,一点点融入修月的身体中。
修月的脑中闪过一瞬光景,随即,便有一段记忆涌来……
——
妖界是三界中最先稳定下来的一界,对于那时的妖族而言,离开和平的妖界而前往纷乱的人界,简直是自讨苦吃。
巫蛇族是妖界四域的主族之一,本就承担着维持和平的责任。彼时天道已死,传说中有着上古神龙血脉的巫蛇更觉责任重大,对后代的培养也就更加严苛。
绿潇作为巫蛇末裔,错过了妖界大战,又无处施展能力,族内隔三差五就要让她去先祖墓内跪着,一不做二不休,她干脆离开了妖界。
临行前,在人妖边界处,她遇见了同样打算游历人界的妖——修月。于绿潇而言,修月有点神秘,总是喜欢出神,但她是一位靠谱的年长者,于是两妖说好暂且同游,却也没说多久分道扬镳。
……
南地,山中一间民居。
绿潇躺在床上,怀里窝着这家人七岁大的小女儿,小姑娘抱着她的手臂,睡得安稳祥和。
明明才认识,小姑娘已对她足够信任。
绿潇双目一瞬不瞬地盯着窗外竹影。这屋后有小片竹子,虽不多,但白日里由屋内往外看,却兜满了翠意。
但是今夜却不同寻常。
一声清鸣响起,声未落,须臾间几道黑影疾掠,在寻常人眼里像是一阵风刮过,连竹影也只是轻荡着。
绿潇立时起身,一把捞过小姑娘,单手抱在怀里,施法在其双耳处罩上屏障。
下一瞬,火光在院内亮起。
有人怒声喊道:“狗官我要杀了你!”
紧接着这儿的房门被一脚踹开,来者气势汹汹地走进,手里拿着刀,见人就挥——
屋外嘈杂不已。
绿潇双眸中碧芒一闪,侧身避过,空着的左手一把抓住贼人的衣领,提起来一掼,贼人摔飞一丈远,在地上滑了一段距离,停在了门缘。
贼人余光中翩现一截翠色衣角,下一瞬,昏了过去。
在这短短的打斗间,院内已然安静下来。
就连那原本被贼人计划用来焚宅的火光好似也听话了,隔着窗,悠悠地晃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