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嘉就真的轻轻笑了起来,旁人不知道他为什么笑,有人大声呵斥着。他心里却升起一种莫名的圆满来,随着沈衷长大,二人政见不合,渐渐生了嫌隙,再不复少时亲近,但如今,至少他还是担心着自己的。
长刀扬起,反光有些刺眼,一片混乱中,邵嘉好像听见了一阵惊呼,然后看见落魄的天子东倒西歪地跑来,背着明晃晃的阳光朝自己伸出了手。
再抱他一下吧?像小时候那样。
身上剧烈的疼痛传来时,邵嘉看着自己无力垂下的手,心底有些小小的遗憾。他这一生忠君爱民,光明磊落问心无愧,留下个轻飘飘的小遗憾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
“我不是乱臣贼子。”邵嘉说。
裴怜尘捂着后颈倒在了地上,翻了个白眼:“知道了。你怎么还不走。”
邵嘉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
裴怜尘揉着后脖颈坐起身,看向邵嘉,忽然笑起来:“什么问心无愧,你若真的问心无愧,早该走了。”
邵嘉垂下眼,不做声了。
“你追随天子圣驾,一路舍命相护,不是为了天下大定,也不是为了百姓安居。你知道什么是大义,你却打着大义的幌子,”裴怜尘大笑出声,“单单就是为了那一个人罢了,白读了二十年圣贤书。”
“是,我有愧,你笑话我吧。”邵嘉低声说。
“我笑你?”裴怜尘忽然觉得眼底得有些发酸,“我既不是圣人,也不是神仙,没什么资格笑话你。”
程小满此时也清醒了过来,大喊了一声“妈呀!”,然后扑到裴怜尘身边:“我不是故意的啊师父!我一点都不知道!”
裴怜尘给了程小满一脚:“不想听你说话,逆徒。”
程小满揉揉被踹的肚子,松了口气:“很有力气,很好。真是吓死我了,你头一掉,血哐哐喷!师父你估计是没看见,当时你对面还有个人,好厉害,看见血一点不怕,拦都拦不住,就那么冲过去了,想去捡你的脑袋,满身沾得都是血,噫!”
“不好意思,那是在下的脑袋。”邵嘉插嘴道。
“哦对,是你的。”程小满知错就改,乖乖地附和道。“不过他没捡到,被那些士兵拖走了。”
邵嘉又不说话了,好一会儿,才问:“那他后来······”
“他后来平安回了王都,变得痴痴傻傻,当了三年的傀儡天子。”裴怜尘说,邵嘉闻言,晃了晃身形,似乎要扭曲变形了,不等邵嘉又现出房子一样大的厉鬼形态,赶忙又继续说道,“装疯卖傻韬光养晦,于宫中宴会设计杀了真正挟天子的权臣,夺权在手,再创中兴治世。”
“好。”
太阳出来了。
程小满愣了愣,问:“他去哪了?”
“不知道。”裴怜尘仰头望着天空,“或许是去度朔山了,或许藏起来躲日光了,也或许,消失了。”
“那天子既然夺回了权力,为何不在史书上为他正名?”程小满又问。
裴怜尘转头看向他,给了他一个脑瓜崩:“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我骗他的。沈衷在那场宫宴上——失败了。”
“失败了!怎么会这样!”程小满瞪大了眼睛。
“是啊,世上的事并不都会如人所愿。”裴怜尘捏捏自家徒弟的脸,勉强露出一个微笑:“落魄的傀儡天子,身边已无人可信、更无人可用了。若是邵嘉活着的话······”说至此,裴怜尘说不下去了,若是活着,是否他二人能联手,再展襟怀抱负呢?
若是活着,若是活着······
若是自己当年不曾负气出走孤身入北地奔龙原修行,若是自己收到兵变消息后能早一些赶回玉京,若是······
可惜一切早已注定。
“皇兄已经死了,裴仙长,你来晚了呀。”眼前人影幢幢,一双镶玉云靴停在自己眼前,一角明黄色的织金衣摆在视野里晃动着。
“听说仙长这些年一直在奔龙原以妖魔淬剑修行,今日一见果然不凡,我麾下三百修士险些制不住你。”那人忽然低声笑起来“只可惜仙长纵有通天的本事,也救不活一个身首分离的死人。”
“别这么看着我,仙长好像要杀了我似的。”那人说,“我与令妹已有婚约,以后可是一家人。”
“仙长,众叛亲离不好受,我也不想仙长受苦。不如从此效力于我,免你剖丹之刑。至于裴老将军那边,我也替你劝劝老爷子,重新将你认回裴家,嗯?”
“怎么不同我说话?人间的权势,仙门的荣华,你失去的一切,只要我想,就能还给你。”
“你,还给我?”裴怜尘那时只觉得可笑,也的确声嘶力竭地笑了出来。
“他要自毁金丹,殿下当心!”
有许多人一拥而上,无数道不同的灵力强压而下,生生将暴虐的灵力逼回了金丹之内。彼时裴怜尘已觉不出,究竟是身上的伤口更痛,还是逐渐碎裂的金丹更痛。
“你们傻看着做什么?救他!”不知哪里突然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似乎跑了很长的路,有些急,有些喘不上气,但却很坚定:“赵暄!你忘了裴家同你的盟约,条件是什么了吗!”
“殿下,他道心已毁,灵气逆行,金丹即将崩解,活不了了!”
一时间,纷杂的一切陷入了奇异的安静。
“活不了?那就立刻剖出来。”过了许久,忽远忽近地传来一个淡漠的声音,“一个废人的生死,本王难道不能左右?”
本以为已经记不清了,原来只是自己刻意不去想罢了。
裴怜尘低下头,一时觉得眼前有些发黑。
“师父别难过!”程小满忽然凑近了,扶着裴怜尘的肩用力晃了晃,“师父为什么要难过?我们都帮他好好地安葬了!何况若是活着,那也不一定能成功嘛,不过是从一个先死一个后死,变成了一死死一双。那至少,有一个人多活了三年,好死不如赖活着嘛。事不能如人所愿,那咱们就不要瞎许愿呗!”
“你小子。”裴怜尘骂他。少年人的手心热烘烘的,裴怜尘恍惚间觉得,好像有种澎湃的生命力透过层层衣料,从对方身上缓缓传了过来,如春雨沁润枯木。裴怜尘没忍住笑起来,天不随人愿,便无所愿,这小子不求上进的程度,是能把老天爷都气死的程度。
“就像我娘说的,知足常乐。”程小满忽然一指裴怜尘身后:“哎,师父你快回头看,程闪电驮着行李来接咱们了,我们走吧——”
“嗯,走吧。”裴怜尘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