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怜尘点头,转身看向了山顶中央,那里有一片宫殿般的华美建筑,雕栾镂楶,青琐丹楹。几人急急地朝殿门跑去,却不料这宽敞平整的驰道上又突然生了变故。
数道黑影从脚下升腾而起,如同墨滴落入水中晕染开的痕迹,丝丝缕缕迎风暴涨,如同扭曲的怨魂一般朝几人猛地扑来。这些黑影虽然没有固定的形态,但却好似张开了獠牙利爪,呼啸而来,要将来者吞噬殆尽。
“是画鬼!”画眉惊呼。
“画鬼?”裴怜尘没听过这说法。
“我们诞生之前,作画人胸中或许已有千百种构思。”仙鹤替裴怜尘挡下一只画鬼,说,“那些夭折的、无法落于纸上的思绪,也会随着我们的诞生,一道封存入纸,是我们的半身。”
“我们心中有愧,从不敢与他们正面相对。”白鹇补充道,“他们本应散落在各处,没想到,竟都在上次大劫之后,聚集在了这里。”
“他们不想让沈砚书离开?”裴怜尘一时有些不明白。
这次却没有人顾得上回答他,几人将他围在了中间,四面八方涌来的画鬼越来越多。
“这样下去不行。”仙鹤说:“画鬼太多,我们打不过。”
“让这位公子进去吧,他与沈公子从同一个地方来。一定能带他回去。”画眉说。
白鹇与仙鹤对视一眼,又征询地看向了鲤鱼。
鲤鱼:“看什么,这种时候了有什么好犹豫的!”
画眉笑了一声,对裴怜尘说:“我数三个数,你就往前跑,一只跑,跑到大殿里去!”
“好。”裴怜尘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但此时也顾不上多问了。
“一、二——”画眉与其他几只画魂的身体蓦地紧绷起来,连裴怜尘都察觉出,他们的轮廓有些逸散开来。
“三!”
裴怜尘没时间再细看,拔腿朝大殿跑去,就在画鬼涌来将要把他淹没之时,忽然听得身侧长风呼啸,有大片斑斓晶莹的色彩追上他,然后倏忽之间朝前涌去,破开了黑压压的画鬼,猛地向外一荡,一条直通殿门的平坦大道染上了淡淡的斑驳色彩,像是有揉碎的宝石细屑般闪着微微的星光。
裴怜尘一刻也不敢停下,踏着这些色彩撞开了紧闭的殿门,冲了进去。
细细的彩色矿石粉末像雾气一样弥散又落下,裴怜尘看见空荡荡的大殿之上静静地跪坐着一个人,无数条墨色的脉络从他身体里生长出来,连接在大殿的穹顶、支柱、与地面上。
穹顶上绘着日月星辰,四方支柱则雕刻着四象,地面微微有些凹凸不平,仔细看去竟是山川河流。
身后的画鬼似乎不敢进来,在殿门外愤怒地嘶叫着,发出令人胆寒的尖利声响,裴怜尘一时有些不敢回头看画眉他们去了哪里,只好深吸一口气往前走去。
“沈砚书?”裴怜尘试着轻轻唤了一声。
那人垂着头,似乎陷入了沉睡。
裴怜尘四下打量了一番,觉得或许是这些墨色的脉络困住了他,于是走到了最近的一处,抬手就去扯。
他没带利器,想要扯断这东西有些困难,生拉硬拽了好一会,才勉强扯断了一根最细的脉络,而后他就听见极远极远的地方,传来一声闷雷般的响声,好像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了一般。
“什么人?”沈砚书醒了。
“你醒了!”裴怜尘有些高兴,想要靠近他,却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
冷漠的、甚至是憎恶的。
“我是来救你的。”裴怜尘解释道。看来沈砚书割裂开的魂魄记忆并不相通,这个沈砚书明显不认识自己。
沈砚书思考了一会,问:“又是他们找来叫魂的江湖方士?”
“谁?”裴怜尘一时没明白过来,道:“江湖方士,也算吧。”
沈砚书冷冷地笑了笑:“想活命的话,就滚。”
“你不是沈砚书?”裴怜尘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起来,沈砚书那个人,就算是有神智,也不应当是这副颐指气使的样子。
“你是来救那个小废物的?”对方又问。
“你是······沈衷?”裴怜尘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分明已经转世,沈衷又为何会存在?!
“你认识孤?”沈衷也有些意外,站起身朝裴怜尘走过来,那些墨色的脉络依然连在他身上,随着他的走动发出些刺耳的撕扯声。
“你是谁?”沈衷又问,“给孤一个满意的答复,便不追究你,方才毁了南面山谷之罪。”
裴怜尘侧面去看方才被自己扯断的脉络,忽然明白过来:“你在用心魂支撑这个世界?——”裴怜尘倒吸一口凉气:“不对,你只是一个前朝旧影,你是替代了沈砚书,用他的心魂为这个画中世界提供养分?!”
“你反应倒是快。”沈衷赞许地看着他。
“你怎么,怎么能——”裴怜尘有些愤怒起来,“这里早就毁了!这一世的沈砚书又做错了什么,要被你拖着陷入灾劫之中!沈衷,属于你的一辈子早就结束了,你不知道吗!”
“凭什么?”沈衷问他,“你知道人死后去了度朔山,是什么样的么?”
“什么?”裴怜尘有些不明白他为何忽然提起这个。
沈衷接着说:“有鬼君判你功过,去你俗名再入魂册,若你不期来生,便去桃林之中静待化归天地之日,若你愿求来生,就投入冥河之中,如蚀肌腐髓、剔骨剜肉般化去你种种俗缘纠缠,才能点检命簿,许你再入轮回。”
裴怜尘从不知原来托生转世,也是一件这样痛苦的事情。
“寻常人经此一遭,忘了便忘了,可孤轮回了十七次。”沈衷说,“凭什么要结束?”
裴怜尘有些说不出话来,三百余年,十七次,也就是说每一世都近乎早夭!
他在沈衷的脸上,瞧不见邵嘉记忆里那纯粹而简单的少年人的神色,眼前的沈衷阴郁而偏执,或许是因为分去太多精力维持这个画中世界,苍白得有些非人。
也或许回王都之后那三年不见天日的傀儡生活,已经全然逼疯了他。
“你是谁?”沈衷又问了一遍,“为何识得孤?”
“邵嘉的朋友。”裴怜尘说。
沈衷似乎思索了片刻,然后淡淡地说:“他啊,孤想起来了,曾是孤的一个近臣。”
这反应为免太过冷淡,以至于裴怜尘有点意外:“我原以为你们是挚友。”
沈衷似乎有些不明白:“挚友?明堂之上,何来挚友?”
冥河水究竟还是洗去了一些东西,那点无法宣之于口的、虚无缥缈的爱支撑不了他,他剩下的,只有实实在在的恨了。
“那你呆在这里,是放不下画中人,还是放不下画中的江山?”裴怜尘不答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