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追过来冲它喊:“要小心啊!不要再撞到礁石了!”
龙消失在了海里,很久都没有出现。
有一天,一个少年独自坐在岸边的礁石上发呆时,忽然看见一条长长的、泛着彩虹光芒的东西被冲到了岸边。
“这次又撞到了前爪?”少年跳下礁石,有些无奈地问。
龙眨眨眼睛,问:“你怎么知道?”说完凑近少年的脸颊闻了闻,了然地说:“是你啊。”
少年像上次一样,喊来了镇子里的人,将它的前爪好好地敷上药,包了起来。
“有点无聊。”人群散去后,龙甩着尾巴轻轻拍着地面,“我的老朋友死了,没人跟我说话,你跟我说话吧,小家伙。”
“好吧。”少年站在礁石上,“可我不知道说什么。”
“说你之前爱说的那些,要做话本里的大侠客什么的。”龙歪了歪头。
“可是我早就不想啦。”少年说,“我的爹娘出海时遇到了风浪,没有再回来,我还有弟弟妹妹要照顾。”
“那你现在想做什么?”龙问。
“想做一个,做饭很好吃的好大哥。”少年抱着手臂说,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
“做饭?很好吃?”龙砸吧砸吧嘴,“对了,你们镇子上有什么好吃的?”
少年后退一步,警惕地看着它,“你不吃人吧!”
“不吃。”龙摇摇头,“我喜欢吃大扇贝,剥开很多堆在一起吃,软软的好吃!你们吃吗?”
“吃啊,会拿来烤、拿来蒸,又或者是晒干了煮粥······总之可鲜了。”
“我没吃过那样的。”龙眼睛一亮,用剩下的爪子一瘸一拐往镇子的方向爬,“我要吃。”
少年连忙拦下了它,它这样大的一条龙,进镇子里去,可能会在转身的时候,一尾巴扫塌别人的屋子!
龙不满地生了一会儿闷气,然后变成了人形,爪子上缠着的纱布落下来,被她裹在了身上。
少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说:“你原来不是个公的?!”
龙的人形是个漂亮的女人,少年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带她去镇子上的时候,根本不敢抬头看她。小镇上的人们对这样一条漂亮的龙妖十分欢迎,都觉得她是祥瑞,纷纷请她来自己家中做客。龙在镇子里吃遍了每一家的美食,最后来到了少年家中,品尝了他的手艺。
“很难吃。”龙中肯地评价道,“是镇子上最难吃的。”
少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还在学。”
龙在镇子上住了下来,因为这里热情的人们、可口的食物、甘甜的米酒。她的记性其实不太好,在镇子上住得久了,已经有些记不太清从前那个总是一起喝酒的朋友了。
每年二月,镇子上都有游神会,龙总是被邀请去扮演龙女,传说中曾经庇护一方的某位妖神。他们会给龙准备一身精致的行头,将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然后用期待又信赖的眼神看着龙。
“可我不是龙女。”龙有时候会觉得迷茫,她悄悄问自己已经长成的青年的朋友,他如今已是一个做饭很好吃的、被弟弟妹妹们所依赖喜爱着的好大哥了。青年有一双巧手,除了出海打鱼,还会做漂亮的彩绘塑像,他提出要为龙女做一尊塑像放在镇子唯一的废弃道观中,大家听了都纷纷拍手称好。
“有什么关系,大家喜爱你,其实并不需要你做什么事。”青年看着眼前的龙,将她的样子一点点描画下来,说,“你可以一直在这里住着,只要你愿意。”
等青年变成中年人的时候,龙终于觉得无聊了,她打算离开镇子,去别处玩玩。中年人没有说什么,甚至不如镇子上其他人挽留的话多,他只是说,“以后少喝酒,别再喝醉了撞到礁石上。”
龙才不听,龙只是说:“我偏要喝,我就喜欢喝。”
中年人于是也不再执拗,说:“好吧,随你开心。”
龙于是离开了镇子,很多年没有再回来。留在镇子上的,只有那尊照着她的样子做的彩绘塑像。
中年人变成风烛残年的老人时,镇子忽然发生了一场可怕的地动。
那时他一个人住在幼时父母留下的破瓦房里,房子很小,走到门边也不过十步,他很轻易地、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倾塌破碎的木梁砸在身上,竟然也不觉得太疼,大约是因为实在太陈旧,已经腐朽得比他这个老人家还要脆了。
他来到了街上,想去找他的弟弟妹妹。
他们如今都各自有了自己的家人,并不与他住在一处。
大地依然在晃,路边的房子塌了很多,不知道有多少人被掩埋在了其中。满耳都是高亢的呼和与恐惧的叫声,忽然,有比山还高的巨浪出现在海面上,以雷霆万钧之势朝镇子压了下来,众人纷纷仰头去看,那一刻好像很安静。
不知是谁喃喃念了一声,求龙女娘娘保佑。
就好像是真的听见了镇上人的祈愿,海中真的飞起了一条龙,将那滔天巨浪一爪子拍了回去,而后蜿蜒着飞向镇子上空。
所有人都被一阵微风拖了起来,老人和其他人一样,呆呆地仰着头看向天空。龙忽然低下了头,不是在看他,而是朝大地的裂痕一头扎了下去。
“我的记忆,对她来说会不会太少了?”老人有些担忧地问,“真的能帮她吗?”
“放心。”裴怜尘抬起手,碰了碰虚空之中的一点光芒,“记忆如茧中丝,只要抓到一点,就能唤回她的神智。”
细碎的光片从周围升腾起来,抖落泥沙与尘埃,围绕着裴怜尘和老人形成了一个漩涡,裴怜尘伸手握住了那颗深入龙骨之中的、妖力凝成的长钉之上,猛地向外一拔。长钉疏忽消散,周围发光的漩涡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打着旋没入了龙骨的裂隙之中。
咔、咔哒······
骨架轻轻地晃动起来,裴怜尘和老人一起从脊骨下方飘了出来,果然看见那骨架像活过来一样,慢慢地甩了甩头。
“啊,又是你。”龙骨发出了嘶嘶的声音,有点刺耳。
老人一愣,十分惊讶地说:“你认得出我?”
“认得啊。”龙骨说,“你一直躲在附近,虽然我总是在睡觉,但偶尔也会醒嘛。”
老人沉默了下去,裴怜尘看了他一眼,觉得他好像在哭,但是魂魄是没有眼泪的,他看起来只是一团微微抖动着的光芒。
“此世不宜再留,送你们往度朔山去如何?”裴怜尘问。
“好啊。”龙骨张了张嘴,似乎是在打呵欠,“我原本早就想去的,只是那时这地下灵流不稳,得有东西镇着,我就多睡了几年,一不小心睡过头了。如今看来已经平息下去了,唉,早知道早点儿走。”
裴怜尘闻言反倒是一愣:“此话怎讲?”
“若是我的魂魄离开,那么龙珠里面的灵力过上一百年就会散;我的魂魄不走,龙珠的灵力就不会散。”龙骨说,“前几天被人挖走了,估计不是什么好人,灵力新鲜的龙珠呢,白瞎了。”
“原来如此,我一定尽量帮你找回来。”裴怜尘说。
龙骨晃了晃,说:“都行吧,我无所谓。”说着把头重新放回了地上,一副懒洋洋的样子。
裴怜尘看了看老人,又看了看龙骨,一时不知该不该开始渡魂。
“快点儿啊。”龙骨催他,“忘记咒语怎么念了?”
“没有。”裴怜尘连忙捏诀,自虚空之中,以魂力凝出一盏招魂铃:
“尔时,救苦天尊。”
龙骨又打了个呵欠。
“遍满十方界······”
龙忽然歪头,好像看向了老人的方向,问:“这几百年,你为什么要躲着我?”
老人低着头,说:“我老了。”
“老了?”龙似乎不太能理解老是什么意思。
“头发变白、掉了很多,牙也掉了,脸上、身上都是皱纹,眼睛看不清,背也直不起来······”老人说,“变成很可怕的、很不叫人喜欢的样子。”
“······救一切罪,度一切厄。出离长夜,得睹光明。”
光芒消散之前,裴怜尘好像听见龙笑了笑,是个女子的声音,她说:
“是吗?可我看你的魂魄,同以前没什么差别。”
幽深的地下裂隙归于黑暗,巨大的骨架开裂崩塌,轰然一声,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