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悔么,自然是后悔的,日日夜夜都在后悔,可是偶尔想起程闪电撞在树上开膛破肚的样子,他又不敢说半句后悔。这些年辗转托人关照,知道他们过得好,已经是莫大的慰藉了。
虽说此去九死一生,但他当然是要争那一“生”的,从前是不敢轻易辜负师父救命之恩,现在则是想活着回到师父身边。
若是连师父也彻底遗忘自己,云无囿黯然地想着,他不知道自己还活不活得下去。
沉吟许久,云无囿只是说:“多谢提醒。”
先陪师父走完这趟路、找回从前的记忆吧,若是从前的师父,一定会理解自己的选择。若到时千真万确回不来,再斩缘不迟。
裴怜尘睡醒的时候,已经快到晌午,屋里的帘子都拉得严严实实的,一片昏暗。
云无囿不在他身边,被窝里已经没有那灼人的温度了,裴怜尘衣服也等不及换,着急忙慌地跳下床,挽着松松垮垮的寝衣光着脚跑到外间来,瞧见云无囿坐在窗边,才松了口气。
他站在屏风边上静静地瞧了云无囿一会儿,发现云无囿手里捏着一块灵石,用灵力作刃在慢慢雕刻着什么。
云无囿的神色很认真,裴怜尘没敢出声,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站在他后头看。
“师父醒了。”云无囿却早就察觉到了他的动静,将手里的东西收了起来,问他:“我们再休息一日,明天就要离开留春,外头已经放晴了,师父想出去玩么?”
“你在做什么?”裴怜尘有些好奇地探头想看他收起来的东西。
“我······”云无囿有些不好意思,藏了又藏,还是被裴怜尘扒拉出来了。
碎成三截的灵石,像是一根棍,有些丑。
“这是什么呀?”裴怜尘不解。
既然已经被看见了,云无囿只好坦诚相告:“想给师父做支新的簪子,但是不太会,想先试试······寻常刻刀琢不动灵石,用灵力又总控制不好这样细微的地方,一不小心,就碎了。”
“给我的?”裴怜尘十分欣喜,伸手要去拿那碎裂的灵石,云无囿赶紧收了起来,说:“不是这些,等做好了再给师父——怎么又不穿鞋?”
“好吧。”裴怜尘只好乖乖答应,而后往云无囿腿上一坐,窝进他怀里,说,“不想出门了,外面亮得好刺眼,别人脸上都没有丝带,我戴着那根丝带的时候,他们总看我,肯定是觉得我很奇怪。”裴怜尘小声嘀咕了一番,又问:“我们就这样呆着好不好?”
“好。”云无囿垂下眼,看见裴怜尘头发睡得有些乱,于是抬起手轻轻地帮他慢慢捋顺。
裴怜尘的头发很长,当初在恶渊下头从来没有修剪过,披散的时候已经到脚踝了,刚出来那会儿,云无囿帮他修剪过一番,只是裴怜尘很喜欢自己的头发,不许他修得太短,现在他坐在云无囿腿上,发梢还有七八寸蜿蜒散落在云无囿膝头。
“我要搽那个闻起来香香的。”裴怜尘说,“搽了头发滑滑的。”
“好。”云无囿勾了勾手,原本放在桌案上的小瓷罐飞了过来,他揭开盖子,用手指蘸了些香露,缓慢而仔细地轻轻涂在裴怜尘的发丝上。
“这个好闻。”裴怜尘伸长脖子看了一眼瓷罐,有些担心地说:“快用完了。”
这沉檀香露还是之前叶淇临回清都宫时顺手留给他俩用的,原本一个修士沐浴后正常拿来擦头发一罐能用上大半年,但是裴怜尘不太正常,他还按照恶渊里头的习惯,每天找着水了就要泡一泡汲取灵气,泡完就学着人往头发上擦擦香露,叶淇留下的满满一罐子香露,这才不到两个月就快被他祸祸完了。
“不要紧,哪里都能买得到。”云无囿安慰道,又有些好笑地问,“我倒想问,师父怎么用得这样快,不会偷吃了吧?”
这香露是用灵草香脂以秘法凝淬而成,对裴怜尘来说,说不准还真是可以入口的东西。
“我没有!”裴怜尘大为冤枉,“你总是香香的,我也想跟你一样香香的。”
“好好好。”云无囿知道裴怜尘是因为之前桑栩留下的诅咒影响,总觉得自己满身飘着灵气的香味,赶紧认错,“我不该这样冤枉师父。”
云无囿的手很轻,柔和得像春风,裴怜尘分明才刚睡醒,没一会儿又被他顺毛摸得昏昏欲睡,半眯起眼睛靠在云无囿胸前。
云无囿忽然没头没尾地说:“师父往后若是想起来了——”
裴怜尘:“怎么?”
“······没什么。”云无囿微微摇了摇头,其实也没关系,云无囿像是被蛊惑了一般忽然想到,若是将来有一天斩去缘分,不管自己做错了什么,师父都不会记得!
想至此,云无囿的胆子大了起来,低下头在裴怜尘发间轻轻地嗅了嗅。
沉檀香露涂在裴怜尘发丝上,混着他自身魂魄的冷意幽幽地散出来,倒不像香露本身的味道,让云无囿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某个除夕夜,在槐花巷子的小院中,裴怜尘在房中小憩,自己捏了一碗冰花放在师父窗台上时,那从窗户缝里透出来的幽香,混合了窗外的冰雪气,温软又清冽。
而今旧梦里的那一捧香雪就在他怀里,那样洁白,那样安静,垂眼看时,一眼就能看见那柔软的、大开的衣襟之中,白雪衬着红梅苞的好风光,云无囿的呼吸不禁有些发颤。
裴怜尘被云无囿的气息弄得发痒,不明所以地仰头看他,鼻尖儿蹭着鼻尖儿,甘甜的吐息萦绕着,勾得裴怜尘想张嘴咬上一口。
只是他还没忘记,上次在马车上咬了云无囿的脸,好像把人弄生气了,疏远了自己好些日子,因此他现在虽然馋得厉害,情难自抑地张了张嘴,到底还是不敢下嘴直接啃上去。
两人也不知到底是想躲开对方还是想更靠近些,就这样反复轻晃着磨蹭着,一会儿你退我进,一会儿我进你退,像是在试探对峙,按兵不动,只等着敌军先上阵叫板。
房门忽然被人急急地敲响了,云无囿这才如梦乍醒,兀自别开了脸,心下羞愧难当,面上仍强作镇定地问:“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