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晓得,那人一身清凌凌的光,抬眼冲他微微笑了一笑。
温迩雅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瞧着眼前多年不见的人,心里一片空荡荡的,平静得好似无风的湖水,只好下意识地冲他笑。
这样的时候,什么爱和恨、恩和仇,都没了意义。
温迩雅想破了脑子,也只能想起当初在玉京学宫时,还是个少年的易羽伦眼睛亮亮地望着自己,捧着刚得来的压岁钱,说:
“哥哥,我想给你买件漂亮的法衣,你去挑好不好?”
“算了,走吧。”温迩雅朝着易羽伦伸出了手,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远方的什么人殷殷嘱托,“你我此生已矣,希望那些活下去的人,能走出一条大道来。”
话音刚落,似乎有什么一直禁锢着温迩雅的东西从他的身上消失了,他身上的光变得有些不一样,似乎更为纯白,也似乎更加轻盈自由。
易羽伦怔怔地望着他,牵住了他的手。
他们不再挣扎,任由阵法吞噬了意识,回归永恒的虚无之中。
只有云无囿还不肯睡去。
斩缘!至少让他做完这件事吧!
云无囿死死抓着手中的扇柄,哪怕有一瞬能自如行动也好,他只要一瞬就够了!
然而云无囿没有这样的好运气,阵法并不会听见他的心声,云无囿很快意识模糊,脚下一空,跟着碎裂的山石一同坠了下去。
他想,当初在皇宫之中留给赵氏的诅咒,大概真的收走了自己的一点运气。
有块碎石险些砸中了云无囿的眼睛,却被一道微弱的灵光挡开了,紧接着,又是数块碎石,都被那道淡蓝色的微光一一挡下,甚至于那一直噬人心魄的阵法灵压,也被这淡蓝色的灵光断断续续地阻绝了,让云无囿的身魂得以有了喘息之机,恢复了些神智。
云无囿有些困惑地想,师父怎么会在这里阻止阵法吞噬自己?!
他顿时惊慌起来,想要看看裴怜尘的方向,挣扎之间,腰间的玉佩撞在一起叮啷作响,他这才想起,原来,是师父还没有恢复记忆的时候,赠给自己的那道护身符。
是师父亲手做的。
师父那时说,这个肯定管用,自己学了好久。
望着越来越远的天空,云无囿忽地轻轻笑了起来:
这些石头都砸不到我,原来师父就是我的好运气呀。
若是能留几分残魂,下辈子,回来得快一些,或许还能再做一回师父的徒弟。
······
喧天的混乱之中,裴怜尘从虚无的传送阵法之中落了下来,踉跄了几步才站稳,发现自己竟然在天谨司的战船之上,如今正安安稳稳地漂浮在帝休河以外的高空中。
除了他以外,还不断有灵光闪过,许多天谨司的修士都回来了。
“大人,要往后撤么?这里可能也被波及!”有人飞快地问。
尽管云无囿已经改阵,但谁也不知道这个阵法作用如何、威力如何,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若是此刻贪生怕死让天谨司撤了,一旦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悔之晚矣。
“不能撤。”李无错十分果断地回答他,紧接着伸出手一把扶住了对面的裴怜尘,“没事吧?接下来交给——”
裴怜尘看着对面的李无错,愣愣地眨了眨眼睛,身后忽然传来了可怕的山崩地裂之声。
裴怜尘猛地转过身,看见不度山从山峰裂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而后直直向下撕裂,在一瞬间分崩离析。裴怜尘往前跑了两步,一把夺过了前头一位陌生修士手中的佩剑,一言不发地御剑而起,朝着不度山的方向冲过去。
“大人!要拦吗?”旁人被他吓到了,不知所措地问李无错。
李无错盯着裴怜尘倏忽远去的身影,攥了攥手心,忽然张开手朝着不度山的方向抬起来,轻轻说:“让他去。”
话音刚落,一切都悄悄静止了。
风停了下来,碎裂的山石也停滞在了半空,天地之间,只有裴怜尘一人,毫无阻碍地、如疾电流星般,直直撞入了那支离破碎的山体之中。
这是李无错很少在人前显露、也不曾大肆用过的能力,触目所及之处,自由地控制他能看见的一切事物的时间。
出了裴怜尘之外,一切都被强行暂停。
或许只一瞬,也或许过了很久,李无错的手猝然垂落下来,脱力地跪倒在了甲板之上。
“大人?!大人!”周围的部下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于他们而言,只是一转眼,方才还好好的李无错,竟然就这样倒下去了。
李无错咳出一口血来,艰难的抬起头,只这短短的片刻,他的双鬓竟然已经雪白。
他定定地望着裴怜尘消失的方向,忽然很是羡慕。
其实他早已做好了准备,将刻录着逆向阵的阵法盘带在了身上,如果一切当真无法挽回,他就在启动阵法盘的时候进入问往祈来阵。
阵法盘完全启动需要一些时间,足够他通过问往祈来阵去往新的世界。
不是他舍得抛下自己数十年的经营,而是一旦逆向阵启动,必然要数百甚至上千的修士填阵,哪怕最后力挽狂澜,他这个天谨司指挥使,也难辞其咎,不自裁恐怕不能平众人怨怒。
比起这样窝囊又废物地收场,他宁愿做个千夫所指的大恶人,留千秋万载的恶名总好过当个笑话,反正他在这世间,也没了能牵挂的那个家伙。
“我只能帮你这么多了,假正经······看你造化。”李无错呼出一口气,终于放心地一头栽了下去,彻底失去了意识。
······
“我好像看见有人飞过去了。”宋时清有些怀疑地看着那正在崩塌的不度山,觉得有些奇怪,以她的修为,不应当看错才对,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雏鸟白非梦从她衣襟钻出来,说:“还有我们的人在里面?要平安!要平安!!!!”
话音刚落,白非梦突然嘎地一蹬腿,瞪着圆眼睛直挺挺地掉下去,宋时清赶紧接住他,催动灵力裹住他差点僵硬的小小身躯,一边伸出根手指反复戳他的胸口帮他恢复心跳,一边骂道:“知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什么都敢说!”
·······
裴怜尘冲进不度山碎裂山体之中的一瞬间,不度山被李无错强行静止的时间也到了极限,他在漫天碎石之中伸出手,用力抓住了自己险些永远失去的人。
他们与崩塌山体一同急速下坠,像是要落入地心一道长眠。
他想为云无囿度一点魂力过去,却发现云无囿的灵根灵脉紫府元婴统统损毁殆尽,整个人似乎只剩下一个勉强还算完好的空壳子,内里已经碎成了血肉模糊的残片,只剩一点将散未散的魂魄。
裴怜尘这时才明白过来,改阵并不像嘴上说得那样容易,留在阵眼中受到的冲击,足够让人灵脉具毁、魂飞魄散。
但是没关系,自己找到他了。
不会让他孤零零地化成山川草木,不会让他的灵魂困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
裴怜尘紧紧抱着云无囿,笑着落下泪来,泪珠被漫卷的狂风吹散。
四面八方所有的灵气都迅速地往这山崖之中汇聚而来,而后轰然迸开。
无数修士御着剑飞在半空,绕着群山环成一条连绵的“长城”,纷纷张开了“界”,五光十色的“界”一片片连了起来,将这场天崩地坼的灾难死死压在了其中。
地动山摇之后,遮天蔽日的烟尘散去,阳光洒下来的第一瞬,万古长青阵开始将它从阵眼之中汲取的力量,尽数还归天地。
断裂的草木顷刻间生根抽枝,鸟兽从废墟下钻了出来,一只狐狸盯着兔子瞧了瞧,正跳起来要扑,那兔子唰地钻进刚长出来的灌木丛中不见了。
只剩下初春的风,慢慢地、慢慢地吹着。
或许这不是最好的出路,也不会通往最好的未来。
但却是眼下,他们能博得的——最想要的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