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昔日感情有多深厚,分道扬镳之时就有多决绝。
当师父被毒杀一事真真切切地发生后,杨善唯有以一种快刀斩乱麻的果决,才能勉强自己与过去感情彻底地分割出来。
苍月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师父常年忙碌,不是医馆就是闭关,小师弟更是干脆,一年到头都见不到两面。真正朝夕相处的,其实只有杨善和他的师兄楚云陵。
木屋修了四间,但他们却不是各睡各的。更准确说,能常年赖在一起的,只有他们两人;加之年岁相当的缘故,二人同吃同住、同寝同眠了好几年,直到闹出了小珍珠那事,杨善一气之下才搬走——搬去了隔壁自己的木屋。
令人发笑的是,那屋子还是楚云陵给打扫出来的。原本一个除尘术能解决的事,楚云陵为了在屋里多赖些时间,他非要亲自动手。杨善冷眼看他吭哧干完了活,立刻下了冰冷的逐客令。
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有处理那锅煮烂的蛇羹汤。
当年杨善在楚云陵的误导下以为锅中炖了小珍珠,虽捞出来已经不全乎了,好歹有些不成形的尸骨,只能打捞一下拿出来埋葬了。彼时杨善正伤心难过,楚云陵却端着那口大锅跟在后头,眼看正要掩埋之时,他把蛇汤倒进了土里,说是锅中还有点肉渣。
杨善当即气疯了,怒骂他怎么不把吃进去的吐出来。
然后楚云陵竟每日跑去给那小土坡磕头,持续半月,风雨无阻的、一脸忏悔的求小蛇赶快转生,态度之殷勤虔诚,直到杨善受不了了。
——试问哪个被害蛇能接受凶手日日在坟前悔恨的。
杨善只能半夜摸上坟头,悄悄把小珍珠给迁走,接着继续冷眼旁观磕头,直到楚云陵演不下去了。
事实上,楚云陵不仅没吃,连那条蛇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捡到那蛇时,小蛇已经被野狗啃得血肉淋漓、面目全非了,估摸熬成汤都没剩两滴油,只好朝山下的百姓买一只病殃殃的小乌鸡凑一起,费心去了鸡骨头鸡皮,又精心挑选后剁成肉糜,这才勉强看着像一锅煮烂的蛇羹。
也难为他如此大费周折、煞费苦心了,若不是杨善当时被悲愤冲昏了头,一个仔细查看,定然能发现端倪。
后来,楚云陵又搞来一只白兔,试图修复二人关系。
可杨善看来,这些歉意楚云陵本应该对小珍珠说,他并不能替小珍珠原谅。而且,死去的小珍珠显然也收不到白兔。毕竟,总不能把白兔子嘎了去陪小珍珠吧,楚云陵自然枉费工夫。
之后他还做了不少试图弥补的事情,往往没有成效。直到楚云陵生病了,杨善每天给他下黄连,关系才大有缓和——能说上两句话了。
再后面,楚云陵不知从哪里听来一个说法,说妖死后——杨善坚持说小珍珠是诞生灵智的妖,楚云陵只好顺着他,说,妖的尸体不能直接埋于地下,否则死后容易有阴煞之气,不利于投胎转世的。
杨善只冷笑,倒并非不信,而是小珍珠那两根几乎剁碎的骨头,楚云陵还有脸称为‘尸体’?但他是听上心了的,怕尸骨被虫子啃噬,准备做点保护措施。
也许是楚云陵做事心虚,把骨头剁得太碎,也许是杨善没有什么掩埋经验,总之从土里出来没过两年,那小蛇的尸骨便开始碎裂了。本来就是小骨渣,一碎就快成骨灰了。
杨善思来想去,挣扎了很久。他想,如果小珍珠还在,那他一定不想被留在一个暗无天日的盒子里,这才找了个风和日丽的天气,把那蛇灰撒在了他们初遇的那片梅林中。
很久后,他独自一人离开苍月山,来到妖界时,才知根本没有这说法。什么不能埋于地下,什么阴煞之气,全是楚云陵胡说掰扯,偏偏还说得煞有其事,欺负杨善当年没遇到过妖,这才信了邪。
但哪怕是那么珍爱的小珍珠,这矛盾说穿了也未闹大过,无非两人私下打架置气,生病了还是要照顾,年关了还是要坐在一起吃顿饭。
正因此,不念旧情——这短短四字做起来,杨善跟亲手剜下自己的血肉没区别。因为这感情不会随着时间、距离而产生任何变化,就如身体的骨肉,每一寸都长在了杨善身上,当他不得不削去这种感情时,就必须拿出前所未有的狠厉决心。
于他而言,楚云陵这三个字单单是存在,便已经承载了大半的过去,构成他年少生命里那无论如何也无法抹掉的色彩。
如果说师父灵虚子改变了他的人生,那么师兄楚云陵则丰满了他的光阴。
然往事不可追忆,死去的人不会活过来,罪魁祸首却还活在这世间。杨善唯有背负这弑师之仇,踽踽独行,直到他彻底搞清楚这背后的缘由,直到他杀死楚云陵的那一刻,又或者迎来他生命的尽头。
廊下的晚风吹拂着衣摆,杨善走得又快又急,他一身飘逸的白青色校服,迎面擦过疾风,整个人仿佛被一大片曳曳翻飞的白花簇拥着,也许他看着还是意气风发的,但当年的少年人早已被仇恨绊住,早已回不去当初了。
身后石门‘轰隆’一声沉重落下,他才如梦初醒般,收回了那些久远却没有丝毫褪色的记忆。
突破元婴是假,临时躲祸是真,杨善自然不会真待在闭关室修炼,他拿出先前收走的留影珠查看。
结果大失所望,从头到尾出现在楚云陵房间里的人,除了他自己,再也没有第二个人。
他放了留影珠后,还回来查看。这留影珠竟是自己放的,杨善得出这个结论,一时间哭笑不得。然后他意识到,死亡并不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遗忘才是。
因为这时,他突然有了一个荒谬无比的想法,而且怎么也无法驱散。
——有朝一日,他若杀死了楚云陵,第二日醒来,他是不是还会继续寻找楚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