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关室里无法分辨天色,也难以辨别时辰,杨善从他放置在外的灵符进行判断。当他察觉巡逻弟子来往的频率明显降低后,基本可以知道是来到了后半夜。
他几乎坐了一整天,脑子也混乱了一整天,有时脑海会闪过师父面带和蔼的笑意,有时则会闪过对他十分关照的师兄。他其实不想思考这些,但根本无法控制思绪翻滚。
就这么待到了后半夜,杨善终于起身。
他一直背对身后,强迫自己不去看楚云陵,但这时,他却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
门外那张灵符自然不是随意放的。又或者说,知道楚云陵重伤后,杨善就决定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在主人清醒的时候,入梦术或许会因极大的抗拒导致失败,而眼下,像楚云陵这种扇他两巴掌都不会弹一下的程度,杨善就不信他的神志还能抵抗法术侵入。
入梦术的法光从他掌心悄然流淌,如月光下轻盈的薄纱,很快覆盖了整张床榻。
楚云陵无知无觉地没有做出任何反应,杨善测试成功后,拉过蒲团坐好,再一次施展法术。这一次的覆盖对象是两个人。
杨善眼前一花,仿佛神魂抽离,猛地被牵引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他进来后,感知中没有任何色彩,按照楚云陵眼前的状态,几乎可以说不会有梦境存在,这也很正常。说明目前为止都十分顺利。
可当杨善准备深入他的记忆,直接去到百年前时,却遭遇了楚云陵潜意识里的抵抗。不论他怎么利用法术对其施加影响,都无法破开那层记忆屏障。
诸番尝试下,杨善决定退而求其次的去看看百余年间楚云陵都干了些什么。其实他是感到疑惑的,沈逸舟找不到他,魔界暗殿遍布三界的人手也找不到他,他到底怎么藏得那么好?!
空间在眼前扭曲旋转,黑色的中心迅速往后退去。
下一刻,入梦术的法光开始一幕幕重现曾经的真实场景。仿佛走上了一座时光的廊桥,摆在杨善眼前,是无数的令人眼花缭乱的过去,它们像被岁月的水流往后冲走,在这片法术虚构的空间里一闪而逝。
那些让人目不暇接的记忆碎片中,杨善似乎看到了重伤的谭病。不过那仅仅是一瞬,在楚云陵的记忆里,那就如街边擦身而过的人,往后再也没有出现。
是偶然遇到过吧,杨善想。
他没来得及回头,很快被前方远处那一个血色的片段攫住了视线。心念电转间,他往前纵跃,意识像一条灵活的游鱼,猛地扎进了回忆深海。
霎那间,一个极其普通的木屋映入眼帘。杨善微微愣了下。很快,记忆以那木屋为起点,视野在迅速扩张,自四面八方延伸而去,将一个杨善从未见过的陌生地方组建出来。
天穹是乌蓝色的,脚下是灰褐色的泥土,耳畔传来深林中清脆的鸟啼,空气有些潮湿,似乎刚刚下过一场雨。
杨善环顾四周,举步朝一丈远的木屋过去。虽然他能看清这一切,但踩过的地方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嘎吱”一声,门被推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人,他穿着一身黑色的窄袖衣袍,头发高高绑起,仅看外表,是利落而有力的,可眼前人却突然扶着门咳出了一口血。
这番衣着装束,杨善看过无数次,但没有哪一次是像眼前这般苍白。
楚云陵的脸上几乎没有血色,一眼望过去,注意力都聚集到他那双黑沉沉的眼珠中。杨善就站在他的对面,是一个跨两步就碰到头的距离。不过楚云陵眼瞳中,只反射出了天光的雾一般的灰蓝色。
光看外表的这张脸,就是说此刻是在苍月山,杨善也信。楚云陵的样貌,很难说哪一点不出色,普通人只要有他五官中任何一样,就很亮眼了。
以前在人界出去玩,杨善就玩笑说,万一哪一日缺钱了,你就端个碗儿到繁华街坊中就走一圈,立刻能有好心人愿意请你白吃白喝还分文不取。
能靠脸吃饭的楚云陵说,拐子也这般。当然,杨善那仅仅是打趣,事实上,在楚云陵众多拥有的东西中,脸反而是最不值一提的。
杨善看着楚云陵推开了门,站在门口仰着头,半晌未动,心下奇怪,便也跟着扭过头看去。
“快晴了。”脑后传来这么一句低声的话,杨善回头时,便见楚云陵进去了,他也跟着走进去。与外边的潮湿不同,里面很是温暖舒适。一踏进去,杨善就闻到一股梅花香。他四下一看,里面都是木头做的箱柜等器具,中间简单用了个木帘遮挡,布置之少和当年在苍月山也差不多了。
楚云陵仅仅是走到窗前,把窗户推开支起来了。那里摆着一瓶红梅枝,开得正浓。簌簌的微风吹来,它们便跟着摆动了,香味一下窜得满屋都是。
杨善看着楚云陵又撩起竹帘,走到另一边,那边放了一张挂着床幔布置的木榻。此时,那幔帘被他挂起,隐约看见榻上拱起来的弧度。
那是谁?杨善跨步过去。身形直接穿过了竹帘。
“……?”楚云陵坐在塌边,俯身叫了一句,声音轻不可闻。杨善都未曾听清,他往左侧走了两步,一抬眼,瞳孔骤然缩紧。
——那个躺在榻上的人,是他。
“阿善?”楚云陵又唤了一声,略略提高了声音。
这一次杨善听得十分真切。他看着那个举止轻柔,神色又十分柔和的楚云陵,脸上就跟撞了鬼一样。
短短片刻之间,他循环往复地望了望床榻上的自己,又瞅了瞅楚云陵这一脸被人夺舍的模样,竟不知该震惊哪个点。
楚云陵什么时候还会好心叫人起床了?!当年他没辟谷赖床的时候,他可不是这样的!
假的吧。
震惊中的杨善没发现,床上的人同样面色苍白。直到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才嗅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被梅香掩盖过去的血腥。
“你怎么还没死。”榻上的‘杨善’极其轻微地说着,他这句话没有包含任何情绪,好像就是那么随口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