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萧玄烨留在了太子府,说来可笑,这是他的宫殿,他在此处这么多年,唯一让他不敢回来的理由,竟会是李寒之。
可太子府不是他的家,太子府,不能成为任何人的家,这座宫殿的主人是太子,太子府是个称谓,太子也是。
明明已有了答案,他还是随意抓了个侍女问:“李寒之呢?”
白日之事发生在太子府,众侍女都有所耳闻,她们没想到伺候了十多年的太子会有如此绝情的时刻,因此对他更有几分忌惮,声音颤抖着回道:“回殿下,李先生日里出去了,就没再回来。”
萧玄烨沉沉叹一口气了,似乎也失去了支撑着全身的力气,心累的摆摆手,示意这些人都下去。
偌大的寝殿回归了宁静,之前也有一次,李寒之不在,那个时候,他还愿意去哄几句,现在想来,真是可笑。
他是太子,为君,李寒之为伴读,是臣,这天下,竟也有君给臣赔礼的事。
他无力的瘫倒下去,不只是这处只有他一人,整个太子府,都只有他一人,只剩他一人…
当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萧玄烨竟诏了一位侍寝婢女。
可第二日,院里的下人们闲聊时聊到这事,却说打扫的人收掉的那块元帕完好无损,那即是说,太子并没有临幸那侍女。
萧玄烨确实没有,他想,自己竟对李寒之有情欲,怕是在那时的气氛下才有的感觉,他找来侍女,想证明自己对别人也可以。
事实却并非如此,他只看一眼,看出那女子的奉承,也看出自己的不感兴趣,恍然间,他竟希望,那在榻上等着自己的,该是李寒之。
于是,他便干脆又在书房呆了一夜,待到天亮时,一切才又恢复了寻常。
今日是太傅来访的日子,萧玄烨下了朝便赶了过来,书房中,二人如往常那般对弈,上官明睿许久不见李寒之来,便问:“李寒之不在?”
萧玄烨心不在焉,提及李寒之,更是烦闷,重重落下一子,惊得青瓷茶盏里泛起涟漪,“我将他赶走了。”
上官明睿执子时闻言一顿,太子向来克己复礼,从未失态过,此番便显得有些反常,问:“为何?”
眼前人是自己的太傅,是萧玄烨可以完全信任的人,可他也知道,有些话无法明说,沉默良久,反问:“老师觉得,此人可信?”
上官明睿终究是看着他长大,也看出他的不寻常,落下一子后,才道:“殿下是在失望,还是害怕?”
闻言,萧玄烨抬起头,好像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渐渐地,好像又懂。
他不答,上官明睿也不细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想到那夜李寒之那一句“奇货可居”,他便知此人是可信的。
萧玄烨今有顾忌,怕也就是那所谓李建中庶子的身份,这一点,他无法替李寒之隐瞒,也不愿意欺骗萧玄烨,他抬起浑浊却清明的眼,却只是问:“自李寒之来到殿下身边这几月,其言行,可有碍于殿下?”
萧玄烨顺着回忆想起这些过往,竟只记得他无论何时都陪在自己身侧,自己批奏折,他便在一旁研墨,有时会说说自己的见解…
是夜里梦魇时会有一只抓住自己的手,是房中细心添置照料的花草,是为自己奔赴齐国,听沈砚辞说,他还遭遇了一次刺杀......
他在这个太子府的轨迹皆是围绕着自己,总想待在自己身侧,他在自己面前表现的那般弱小,依附自己,甚至爱慕自己...
他给了李寒之什么?
让他当众被人羞辱的抬不起头来,让他的尊严都被践踏…
可这个人的存在,几乎成为了自己的弱点啊,他能将自己的弱点放在身边吗?
他不懂,所以问:“老师,您信他?”
“我不知殿下说的是什么,”上官明睿摇摇头,略有深意:“但此人留在殿下身边,定是有利而无一害,我们与相邦相争,少不得这样一个人才。”
“可是老师...”萧玄烨穷追不舍,企图从上官明睿的回答中找到说服自己的办法,“若有一日,我的弱点暴露出来,我怕...”
“殿下不要害怕,也无需害怕。”上官明睿异常坚持:“弱点,可以是软肋,也可以是盔甲。”
说着,上官明睿也渐渐感慨起来,太子如此敏感,焉知不是他这个老师的无能?
师生间的隔阂,太子虽然从来没有明说,可上官明睿懂。
他这一生辅佐过两代太子,第一个年少成名,可惜天妒英才,亦是早夭,另一个,近在眼前,虽是近在眼前,可却只是止步于师徒。
他又不由得想起那个名字,载震载夙,时为后稷…
有这一个“稷”字在,那高位上的人是什么意思,再明了不过,连上官明睿也不例外,他将自己的心血倾注在先太子身上,因此看着如今的太子萧玄烨,也不可避免的去怀念旧人。
他对太子,终究有一份愧疚。
见他仍有顾虑,上官明睿叹息般劝着:“李寒之到底是君上亲封的伴读,殿下纵有不满,也得留在身边才是。”
萧玄烨还没有回答,却听外面一阵轻快的脚步,来的人是上官凌轩,原本走路没个正形,不想上官明睿在此,顿时收敛些,尴尬一笑:“爹,您怎么在这儿?”
上官明睿瞥他一眼,没好气道:“看看你,哪像个将军,我若不在此,还不知你平日是如何教坏殿下。”
“我可不敢,”上官凌轩不再扯皮,坐上榻来便道:“殿下安排的事都已经做好了,只是我还是担心,殿下是否高看了那陆长泽?若是...”
萧玄烨听出他话语中的迟疑,可这件事,他早已拿捏了主意,两日后,是他与阿里木的约定,除了骑射外,他将武试的最后一场比试也定在了那日。
他要西境人看清楚,瀛国并非没有勇士,并非是有求于人而低于他们,要主导这场联姻的,也绝不会是西境。
见他态度如此肯定,上官凌轩却仍有顾虑,道:“虽然陆长泽天赋极佳,可是空有一身蛮力,他那一招一式,可算不得是正规,若是他输了...”
对于这个顾虑,萧玄烨却显得异常冷静,只说了八个字:“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殿下说的不错。”上官明睿看着他,重复了那八个字,像是在提醒萧玄烨自己,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在外人的事上,他尚能判决的如此果断,为何在李寒之的事上就是不行?
上官明睿的话刻在了萧玄烨脑子里,他赶走李寒之,似乎是拔除了心中的软肋,可这真的有用吗?
夜里,他无时无刻不在想李寒之临走前那个眼神,他问自己,是否真的太过分了些?
坐在书房的案桌前,几乎是习惯性的说了句:“砚墨吧。”
没有人回应他,沙哑的尾音撞在空荡荡的梁柱间,震得他自己耳膜生疼。
萧玄烨这才反应过来,随即深深吸了口气,拉开抽屉,就看见了李寒之还在齐国时写给自己的信。
他着魔似的又打开看了看,映入眼帘的第一句,就是“情书寄予太子殿下,见字如晤,展信舒颜”,而这两封信的最后都是“问殿下安”…
又不由得想起李寒之回来后向自己讨要的第一个赏赐,他要金错刀,只属于自己和他…
当时缘何应下了?
只记得李寒之说出这句话时,有些孩子气,说的人心里暖暖的,从前,也没有人这样要和自己约定什么,他便应下了。
他试着不再去想这些,提起笔,对着空白的纸凝滞良久,最终鬼使神差的落下几个字…
南陌有君
如玉之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