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2月2日,兔年除夕。
京亭万家灯火,夜空绽放的烟花将暗淡老旧的三眼坊各处随机打亮,只有在筒子楼间同频共振的春晚直播声渲染出一点农历新年的气氛。
某单元一层的掉漆铁门里传出一男一女歇斯底里的对骂声,小区内挂鞭接连炸响,门里的吵闹也就无人在意了。
“就你平时哼唧那两嗓子,街坊邻居夸你几句瞧给你骚的?!离了我你京亭都活不起!出国?还想当什么什么?歌手?!呵忒!你也不撒泡尿照照?!”
“你挣那仨瓜俩枣还腆脸说?当初我要出去工作你死活不让,拍胸脯说以后过好日子的是你,好吃懒做又喝又赌的也是你!昔昔因为你7岁才上小学,你也算个男人,你也配当爹?”
“放屁!昔昔是我儿子,我不配谁配?你说!外面是不是有人了?你他妈连ABCD都分不清楚,跟我离婚闹出国?!说!你是不是早就勾搭上洋鬼子了?!”
“对!我就是外面有人了!我就是要给你儿子找个洋爹!我不光要走,还要带你儿子走!以后你是喝酒喝死,还是被讨债的打死,都和我们娘俩没关系了!!”
“我今天就他妈弄死你!!看你能不能出得去这个门!!草!!”
……
铁门吱呀一声开出道小缝,7岁的乔纳昔穿着一件磨得反光的破棉服,蹑手蹑脚从门缝中出逃,屋里的摔摔打打蓦地清晰,又缓缓归于模糊。
寒风在粗粝的墙体间碰撞,呼啸,乔纳昔刚出单元门就开始发抖,嫩白的小脸儿被冷硬的气流割得生疼,面颊上未干的泪痕也很快变得皴红。
目之所及都是破败,被清一色的红色光源衬得诡异非常。
不知何时会突袭大作的爆竹声,加重了孩童内心的恐惧。
哪边更让人害怕呢?
乔纳昔驻足思量片刻,用掌心捂热泪痕再拿袖子擦干,踢踏着不合脚的单鞋朝小区外走去。
“呃靠——我找不着家了——”
一个高个子黑影突然从楼挨楼的甬道里闪出来,大喝一声,吓得乔纳昔抱头蹲在原地。
“我找不着……嗝唔…家了……”黑影似乎没再移动,只是反复念叨这句话。
乔纳昔蹲了一会儿,发觉没有危险就抬起头望去。
黑影矗立的身影像棵枯树,提溜个荧绿的瓶子仰面朝天,指指点点地好像在数什么。
数了好一会儿,黑影向右转,脚下画龙地也朝小区外走。
「他那么高,应该能避风吧。」
乔纳昔又思量片刻,相较之下,他觉得这个找不到家的黑影应该不会比寒风和爆竹更可怕,于是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
黑影腿长步子大,乔纳昔用走的渐渐跟不上了,就把脸缩在领子里小跑。
踢踏,踢踏,踢踏,碰。
黑影停了,乔纳昔没停。
撞上了。
乔纳昔感觉自己头顶被一张大手包住,他瑟瑟仰视,黑影的面孔背光又远,看不清表情。
黑影:“小鬼,你跟着我干什么?想…偷东西?”
乔纳昔:“啊?不是的不是的,我,我想……”
“避风”还没说出口,黑影把手里的荧绿瓶子塞到乔纳昔怀里让他捧着,又把那只手插进羽绒服口袋翻找,包在头顶的另一只手并没有拿开的意思,他也不敢躲。
瓶盖不知所踪,瓶口冲着乔纳昔的鼻腔,一股浓烈的味道涌出来,这味道他很熟,是酒。
但又和父亲常喝那几种廉价白酒不太一样,有一种草药味,甜甜涩涩。
乔纳昔下意识晃了晃,原来荧绿色的是里面的酒液,闪着光,好看。
“大过年的,不能让你白忙活一场,送你了!”黑影从口袋里摸出一条银光,催眠似的展示,“我家有钱……我他妈是富二代。”
头上的手拿开了,黑影弯腰90°将银光拉平,又捏着两头绕到乔纳昔后颈,两只手在脑后淅淅索索好一阵,黑影才直起腰。
是一条蛇骨项链,很有分量的高级货。
黑影抽走乔纳昔怀里的酒瓶,向后转接着画龙,扬扬手说:“当了买身新衣服吧,小鬼。”
踢踏,踢踏,踢踏。
乔纳昔还是跟着,黑影闻声回头,声音明显多了不耐烦:“差不多得了啊,我没什么给你了。”
踢踏,踢踏,踢踏。
黑影快,乔纳昔也快。
黑影慢,乔纳昔也慢。
黑影停,乔纳昔也停。
“别他妈跟了!啧…你也找不着家?”黑影几步跨到乔纳昔跟前,推了一把脑门儿,“有完没完呢你!……发烧了?”
乔纳昔就应景地咳了几声,眼睛眨巴眨巴地扯住黑影的衣角,说:“哥哥,我冷。”
黑影用气音说了句“草”,随后划开羽绒服拉链,手揣兜隔着把这狼狈小鬼夹进咯吱窝里,又把酒瓶子塞给小鬼,腾出另一只手把另一片衣服托着裹了裹。
“拿好了,别洒我衣服上。”
黑影的体温很高,乔纳昔被夹在羽绒服里昏昏欲睡,脸朝下的视角只能看见一双崭新的球鞋没有头绪地兜兜转转,不知过了多久,积雪的地面变成了反光的瓷砖,崭新的球鞋也挂了泥。
“那个…退烧药多少钱?”
“三十八块八。”
掏掏,换一边,掏掏掏。
哗啦啦。
“……三块钱,能来一颗么?”
“来不了,抠开剩下的我卖谁去啊?”
“那三块钱能来什么?这小孩儿还有点儿咳嗽。”
“……甘草片儿。”
“那就它吧。”
滑~抠,滑~抠,滑~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