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鱼藻下车,见楼道单元门旁边的空地上停了几辆电动车和自行车。也不知道是谁的自行车没停好,连带着好几辆车子摧枯拉朽似的倒了一片。
她驻足,将倒在地上的自行车扶起来。
突然,她又抬头,仔细看了看其中并未见过的一辆车子,心事重重地走了进去。
这年久失修的老旧宿舍楼,每一层的楼梯与楼梯之间是半高的小平台,平台是开放式的,没有任何安保措施,难免会让靠近的人提心吊胆,害怕一不小心就会坠下去。
墙面被鞋印、球印、手印晕染成乌糟糟一片,仔细看,楼道里的水泥地上还有清不掉的陈年老痰的痕迹。
纪鱼藻刚才因为心动情热而差点飞上天的心情骤然就被扑了下来,应该说是身为一名刑警的直觉吗?此刻总是感到隐隐的威胁。
她走上三楼,看见自己家直上直下的绿色铁皮门,钥匙怼进锁孔,她转了三圈。
推门进去,屋里的场景扑面而来,饶是见惯了血腥场面的她,却也忍不住颤了一下。
从客厅墙面到沙发,从地砖到天花板都被泼满了红色的油漆,张扬的红色充斥着小小一个空间,看起来膨胀到刺眼。
“鱼藻,”紧随其后的方成悦叫了她一声,一进门却也呆住了……
好在卧室还是完好无损的,纪鱼藻收拾了几件衣服,将重要证件从上了锁的抽屉里拿出来,两人便结伴下了楼。
路上,方成悦的脸色如乌云聚集,眉头没有一刻松开过。
纪鱼藻怕他担心,主动聊天解闷。
“两年前,我接手的第一个案子是被浇在混凝土里的十五岁少年。因为智力有点问题,他没法读书只能去工地打工。我们一开始接到报案都以为是他杀,后来经过法医解剖,才知道就是失足掉进去的。”
“孩子丢了五年,父母却不管不问。我师傅问家长为什么不关心孩子的死活?他们说,因为家里没钱,孩子这种情况还不如死在外面。”
方成悦问:“后来呢?”
“当时的施工方赔了五千块钱,父母心满意足,案子就结了。”纪鱼藻说:“那孩子的命只值五千块。”
方成悦不作声,车子从城中村开上绕城高速,两侧的路灯突然明亮耀眼。
“所以,世上有的是比我更惨的人,你别担心。”
方成悦张了张嘴巴,甫一开口,沙哑的声音却像被沤坏了的琴弦,发出的每个音节都不在调上。
“你为什么要出生在这样的家庭?为什么要从事这样的职业?为什么……总让我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内疚个不停?”
纪鱼藻望着他,无比认真地问:“跟我的这段关系,对你来说很沉重吗?”
“你又想到哪里去了?”
“我只是觉得,如果我们要走进婚姻,还是对彼此坦诚一点更好。”
纪鱼藻说:“你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跟我不太一样。因为我爸爸有两个家庭,我从小就知道自己是活在夹缝里的人,所以并不清楚像你这样体面的家庭里教出来的孩子是什么样的。”
“经过这么多年的相处,我想你大概是专注于修炼自己,做好眼前的事,对别人不抱太大期待。正因为没有过多要求,所以也不太爱跟别人说自己心中的想法。是这个样子吧?”
手机被她握在手里,翻过来又被扣过去,纪鱼藻低头,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我喜欢你的时候,还不知道从世俗意义上来看,我们之间其实并不合适。现在倒是知道了,却又分不开了。所以,你能不能耐心一点,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方成悦对她期待中的“坦诚”抱持怀疑态度,人跟人之间怎么可能通过直白袒露内心的语言去捕捉评测每一个转瞬即逝的心情呢?
那么复杂幽微的情绪,如果语言可以安抚,那也不必专心做事,只需要形而上的清谈就可以了。
虽然心里是这样想的,他也很难一时改变长久以来建立起来的行为习惯和认知体系,但为了纪鱼藻,他愿意尝试。
“怎么做?”
“比如……你现在是怎么想的,能告诉我吗?”
方成悦转头,她清白无辜的一张脸看起来无比真诚。
他心里一软,实话实说道:“我这个人天生没耐心。读高中的时候,有些同学特别努力,体育课从来不上,节省下来的时间只为了搞明白一道数学题。有关系好的同学也会让我帮忙讲解,但讲过几次之后,我就发现他们在学习上有很大的问题。”
“从小学到初中,什么时候偷了懒,长年累月,不会的知识点越积越多,不是说只靠努力一个课间就能补回来的。我给他们讲题,最崩溃的结果不是因为他们反应迟缓而浪费了我宝贵的时间和精力,而是我对他们思维方式无能为力。”
“你以为丢掉的每一分只是粗心大意的不小心,其实背后真正反应的是整个知识体系的巨大漏洞。或许你会觉得我傲慢,但我想努力诚然重要,却不如认清现实,找到最优性价比。”
纪鱼藻想他是那样的,因为过于理智,所以看起来有点不近人情。
她推己及人,心想整个大学阶段追求他的女人如过江之鲫,不论从哪个方面看,自己都不是那个最优性价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