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淮的手术很成功,但他的术后恢复过程却像一场黑色的梦魇。在还没有撤呼吸机之前,方成悦就发现了他有严重的并发症。
血凝块碎屑像浮在血管中的木头,随着血液流动,它们会被推着一直流进小动脉,木头无法通过狭窄的小动脉,横在那里累积的碎屑越来越多,以致阻塞了血流和维持生命的氧气。而丢掉了这些必须品的小动脉下游组织,就再也无法维持使用。
医生们眼睁睁的看着郝淮的脚底板越来越青,紧接着,他的双脚和小腿也已经坏死。
身为郝淮的主治医生,林烨做出的决定是,截断病人膝盖以下组织,只保留膝盖以上的部分。他征求了蒋麟的意见,主任没有提出疑义,如果想让病人活着,这是唯一可以选择的办法。
郝淮那时已经无法对任何人说出自己的想法,只能如同一具枯竭的木乃伊一般静静地等待着医生的决策。
因为他孑然一身,林烨又通知到他做手术时的法定监护人——一个曾经受过郝淮帮助的远方侄子。将详细情况告知后,侄子怕被家族其他人怀疑他没有感恩心,唯一的诉求是,医疗费不必担心,请医生们务必为了保住他的性命而用尽一切治疗方法。
郝淮被截了肢。
可没过多久,他的肠道也出现了栓塞。医生们打开他的腹腔,发现肠道已经发黑变臭,于是只好切除。
四五天以后,郝淮的双肾衰竭,肝脏也已经坏死了。
呼吸机有规律的运作着,静脉泵发出嗡嗡的声音,因为梗死的肝脏已经无法发挥作用,因此郝淮的脸色泛着不正常的黄。
方成悦站在病人床前,见郝淮眼神凹陷,只剩一副衰朽枯败的残躯,心想对他来说,或许死去才是一种解脱。
林烨走过来,站到了病床的另一侧。
方成悦问:“他的监护人什么意见?”
林烨冷笑一声,扭头看向旁边的监测仪器,“监护人不同意放弃治疗。”
方成悦心中矛盾的情绪难以消解,因为纪鱼藻的遭遇,他痛恨眼前这个人。可是身为一名医生,他又要尽量作出客观的判断。
“虽然他的下肢和躯干已经无法正常运转,但他的大脑却一直是清醒的,我们都很清楚,病人活着已经毫无生活质量可言了。”
林烨滑稽的望着他,握紧的拳头发着亮,上面青筋虬结,“方医生,我们手中的刀,可是病人授予我们的权利啊。但凡是个医生,都无法放弃自己的患者吧?”
方成悦哑口无言,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想林烨为纪鱼藻的复仇,已经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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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周四快被挤破脑袋的早高峰里,冉晴去参加方成悦和纪鱼藻的婚礼。
因为纪鱼藻是个不怎么爱操心的人,因此冉晴成了这场婚礼的策划人。从一开始找场地到确定婚礼中的各项流程,她可谓是呕心沥血,务求尽善尽美。
婚礼那天,因为纪鱼藻的特殊身份,邀请参加婚礼的人基本都是小范围的亲朋好友。
冉晴到的时候,方成悦正在和自己的父母在酒店大堂里迎宾。
他穿一身黑色礼服,往常冷色的淡漠孤傲里透出些止不住的暖色欣喜,旁边站着他儒雅稳重的父亲和娟致端庄的母亲,门厅玻璃上的红色喜字被阳光一照,仿佛给三个人都加了层柔光滤镜。
张文惠见到冉晴先给了一个红包,“冉小姐,这段时间真是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我跟他俩那是过命的交情,必须竭尽全力。”
冉晴笑得开心极了,她话说得漂亮,心想方成悦家财力雄厚,婚礼策划中要什么给什么,她顶多费点脑子,最后还给派个大红包,有什么可辛苦的。
进了新娘休息室,见纪鱼藻穿着一身端庄典雅的白色婚纱,她头发短,也做不了什么复杂的造型,简单别致的头纱戴上去,越发凸显出她那张清透白皙的脸和舒朗俊秀的五官。
她坐在一堵由粉白色玫瑰、铃兰、洋牡丹、绣球、紫罗兰堆成的花朵墙前,因为没叫其他的同学和朋友,身旁只有孤单单一个化妆师,见到冉晴才笑着说:“你可算来了。”
冉晴上前,牵起纪鱼藻的手转了一圈,夸张地说:“我靠,鲫鱼你简直美死了!这也太好看了吧!!”
纪鱼藻被她夸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很有自知之明的制止了她,“快别扯了。叔叔阿姨来了吗?”
“必须的啊。你婆家整这么大排场,我爸妈那是什么人?不来占便宜都算吃亏了!”
纪鱼藻嫌弃道:“你这张嘴啊,简直该去4S店里好好保养一下。”
冉晴嘿嘿笑一声,想起什么又伏在她耳边说:“对了,林烨要辞职了。”
纪鱼藻倒是愣了一下,“为什么?”
“不知道,大概压力大吧。他的性格你也知道,怎么肯仔细跟我们说?”冉晴又说:“结婚礼物直接送到方成悦那儿了,怕你为难,避嫌呢。”
往日的记忆涌上来,似这般切身感受到何为‘分离’的时刻,纪鱼藻觉得是在跟过往的时光说再见,难免觉得惆怅又心酸。
*
林烨将忙碌的新郎官单独叫出来聊了一会。
礼物是用精美的包装盒装裱的,递到方成悦手中,他客气道了声谢。
大厅里辉煌的射灯罩下来,林烨的眼镜上凝聚起无数个白色的光点,像泪光落在眼眶。
“回家再拆吧,你应该会喜欢的。”
两人之间其实也没什么可深谈的,但面子上的事又不能不做。
方成悦找话题问:“你怎么突然想辞职了?”
林烨一笑,云淡风轻地说:“也不是突然,早就这么想了。当医生是个很明确的事儿,而我太模棱两可了。”
方成悦听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心想可能就是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吧。“辞职后你要去哪?”
林烨看着外面鱼贯而来的客人,不论年龄,人人脸上皆洋溢着如沐春风似的笑意,只有他一个人,心里灰灰麻麻的。“不知道,先跳出这个圈子再说。”
方成悦点了点头,医院的生活有点像太阳升起前那一抹掺杂着青灰的冷峻蓝色,霞光铺满大地之前,总会有人加入,有人离开,生命永远滚动向前。
热闹的忙碌中,伴郎四处寻找着方成悦的身影,他是今天的绝对主角,确实诸般任务在身。
林烨跟他道别,只剩最后一句话要交待,“鱼藻……还请你好好珍惜她。”
没有悬念的事情,他本来不耐去回答。但见林烨珍而重之的态度,如鲠在喉的方成悦还是郑重说:“会的。”
林烨望着大厅里纪鱼藻所在的方向,脸上惘惘地笑着,“也帮我跟她说一声‘再见’吧。”
那些繁琐又隆重的仪式,终于开始了。
女方这边的亲朋同事只有爷爷、冉晴、马陆、小米和赵春阳寥寥五个人而已,而剩下的大半壁江山,都是方成悦那边的人。
纪鱼藻挎着纪允江的胳膊,一步步走到方成悦身边。
“新娘子真美!”小米坐在看台下的嘉宾席上吹口哨起哄,赵春阳不想看,转头问马陆,“师傅,你不观礼,在这儿念叨什么呢?”
马陆手里的红色纸卡都快被他抖成深秋的落叶了,作为证婚人,一会他还要上台发个言,可是他紧张啊。
冉晴在台上将装着戒指的绒面盒拿过来,主婚人让新人互换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