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悉十八岁生日到底还是家里的一件大事,半年回不了三趟家的王宇都带着一堆行李回来了,还包了两大盘水饺,翟悉回家的时候,他正在厨房下饺子。
“爸,”王玉儒走进来接过他手上的捞勺,“翟悉回来了。”
“行嘞,你帮我先煮着点,我过去看看。”王宇顺带洗了个手,然后卷起围裙擦了擦就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翟悉卸掉身上被学校里乌烟瘴气浸润的衣服,换上舒适的家居服走出房间。
然后就瞧见王宇站在他门外,手背在后,笑得满脸都是褶子。
“小悉,”王宇把提早买好的礼物拿出来,“这是给你买的新鞋,我也不太懂你们年轻人喜欢什么样的款式,就找你哥帮着挑的,你试试看喜欢不。”
翟悉下意识地说:“谢谢爸。”
不过当他边说边低头看到鞋盒上的商标后,“爸”字的尾音就变成了抖动的腔调。
我操,范思哲的。
这些年王宇待他不薄,不然翟悉也拉不下脸来喊他一声爸,但这份成人礼到底还是份量太重,翟悉心口有些微的情绪波动,他愣在原地,不知该不该收下这份礼物。
“试试去呀。”王宇还是笑呵呵的,把手上的盒子往翟悉怀里塞。
“这太贵重了……”虽然不太清楚王宇的收入水平,但翟悉对自己的消费水准还是有很清晰的认知,他一个买瓶五块钱以上的饮料就有负罪感的穷学生,根本不配拥有这样一双品牌鞋。
正在犹豫该如何推脱之际,门锁转动,嗒嗒响了两声之后,胡润妮面色不虞地走了进来。
她朝二人的方向瞥了一眼,把钥匙摔在了鞋柜上。
“还给他买个屁的鞋,给他提供再好的条件也一点都不知足!真是的,考这么烂还有脸要家里给的东西,光着脚去上学得了!”
翟悉轻轻地垂下眼眸。
刚刚他还有那么一丝丝地奢望自己是可以拥有这样一双鞋的,这一刻他直接被全盘否定了——没错,他命薄,骨子里就不配。
王宇的表情也有点僵。
胡润妮还在一直嘟嘟囔囔骂个不停,为了减少争端,王宇绕过翟悉迅速把鞋盒塞到卧室里,然后转身推着他后背朝餐桌走去。
“回头自己试试,先吃饭。”翟悉听到王宇用很小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
翟悉被王宇按到主座上,看着面前这一桌聚集着山珍海味的盛宴,他的心情无比复杂。
就好像每道菜都是他对胡润妮的一笔亏欠。
“还给你买了蛋糕,”胡润妮把没拆封的蛋糕盒扔到桌子上,“我看你那脑子就是吃这些甜不拉唧的垃圾食品吃傻的,你瞅瞅你哥,他什么时候生日买过蛋糕了?”
翟悉不知道王玉儒生日买没买过蛋糕,他连王玉儒什么时候过生日以及怎么过的生日通通一概不知。
“我都没见过他过生日。”翟悉随口应了一句。
没想到歪打正着误入了胡润妮的理论圈套:“就是!你哥生日都不过把这时间拿去学习,你看看你,过个生日要求这要求那,怎么就不能要求要求自己下回考个好成绩回来啊?”
服气了。
翟悉咽下一口憋屈的闷气,在心里念经一样不断重复别顶嘴别顶嘴别顶嘴。
但这东西就跟往眼看就要炸裂的皮球里继续打气一样,他总有种未来某刻必定爆发的危机感。
过了十分钟左右,王玉儒把水饺端上桌,胡润妮的嘴才歇了一歇。
翟悉紧绷的心弦忽地松弛几分。
终于可以好好过个生日了。
他夹了块水饺,眼神在桌上转悠了一圈:“没有蘸料吗?”
王玉儒放下刚拿起来的筷子:“我去倒。”
“坐下!”胡润妮突然大嚎一声,“让他自己去!什么都依着他现在都惯得不知道自己姓啥了!”
翟悉:“……”
王玉儒的表情也许会和木头一样的僵硬,但翟悉没敢去看,他直接低着头抽身离开餐桌,到厨房后他看着一堆瓶瓶罐罐的调味品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拿了其中几罐走回去。
还没到餐桌前,胡润妮的声调就高高扬起:“你看你拿的什么!这两瓶都是酱油!”
胡润妮过日子节俭,家里很多瓶子罐子都循环使用,翟悉几百年才进一次厨房,和这些东西都不熟,只知道根据瓶装标签来判定都是个什么东西。
“这个上面不是写着醋吗。”翟悉不满地说。
“你就不会闻一下!一点生活常识都没有吗!”胡润妮情绪上头,说话越来越不受控,“我怎么生出来你这么个蠢东西,连拿个酱油醋都能拿错,还吃什么饺子?干脆吃屎去吧。”
翟悉恍惚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胡润妮。
——这是他十八岁生日。
他妈让他去吃屎。
他有点委屈,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才发现自己已经麻木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王宇突然起身进了厨房,回来时手上拿着一瓶醋。
“你别没事找事了,”王宇拌好蘸料端在翟悉面前,话锋却是对着胡润妮的,“上次他们学校弄那个成人礼我没时间去,今天就想安安稳稳给过个生日,你少说两句。”
“你向着他我之前那些教育就全都白费了!”胡润妮开始冲着王宇大喊。
“不就是过个生日,”王宇明显被她嚇住了,音量都小了下去,“开心就行,还管什么管。”
“当然要管!”胡润妮把筷子甩在餐桌上,清脆的响声像抽在脸上的巴掌,“而且翟悉还用不着你来管!少在那儿指手画脚的,我和你说你没资格!这个家的事你管过几次,不都是我跟个驴似地每天忙前忙后?所有的事都撂给了我!”
——啪嗒。
接着又是啪嗒啪嗒。
啪嗒啪嗒啪嗒……
坠下的眼泪像一块块寿终正寝的水晶,碎在翟悉的手背上。
他一直在忍,如果不出意料的话他认为自己能平安无事地吃完晚饭。但刚才王宇那句向着他的话一出场,他就彻底崩盘了,连带着最近很长一段时间在校内受的委屈一起,洪水一般泄了出来。
“哭!你有脸哭?”胡润妮轰击完王宇又掉过头来说他,“这让谁看不都得笑话死你,都十八了还没点骨气。”
压抑的情绪一旦划开小口,就再没有什么简单的办法回收了。
翟悉第一反应就是从这里逃离。
胡润妮还在骂他。
难听到翟悉想在她嘴上安装一个空气清新剂。
逃离的想法又钻了出来,他几乎来不及思考,身体就好似被人远程操控一般不属于他了。
只听嗤啦一声椅子被蹬开,翟悉带着一身莽劲,毫不犹豫地冲出了家门。
他没干过离家出走这档子事儿,跑也没跑远,就在小区楼房之间穿梭徘徊。
入春后的晚风带着丝丝凉意,像抚慰人心情的手掌,在他脸上轻轻拂过。
出来之后就冷静多了。
但心底总会有意无意地暗示自己今天是他十八岁生日,一想到这,就会有浓重的落寞砸在脸上。
不带任何目的性地在小区里四处乱走,路过广场边上那一堆垃圾桶时,他看到一只野猫在扒垃圾袋找食吃。
其实他现在和一只没人要的野猫有什么区别。
翟悉眼神暗了暗,他朝那猫走近,猫似乎不怕他,回头瞅了一眼就平静地接受了这位同病相惜的可怜人。
站在离小野猫一步之远的地方,他拿出手机,给这小家伙录像。
他看得有些专注,都没注意到背后有渐行渐近的脚步声。
背上突然被什么东西盖住,他吓了一跳,像受惊的猫一般耸起肩膀回头看——
是王玉儒,给他披了件外套。
“哥。”翟悉愣了愣。
“你穿太少,”王玉儒平静地看着他,“别着凉。”
翟悉摇摇头说还行,动作不太剧烈,但他感觉就快要把脑壳里头的豆腐脑给摇成浆糊了。
“爸妈……咋样了。”他有点不太自然地问。
“在吵,”王玉儒说,“等会再回去吧。”
“哦,行。”
翟悉说完裹了裹外套,这会儿他已经没太有内心波澜了,抬头跟他哥对视一眼,又仰起头瞅了眼月亮。
“陪我走会儿呗,聊聊。”他说。
太憋屈了。
这生日过得跟吃了口臭脚丫子味的芥末酱一样。
他直觉上明白很多事是不太对劲的,但要让他像写数学题证明一样有理有据说出来那也够呛,他就是觉得不能沉默地承受着,应该对这样的生活报以怀疑。
可他懂的东西还太有限,视野过于狭窄,他奢望着,或许能在年长他几岁的王玉儒这里找到相应的答案。
王玉儒没说什么,迈开步子,并肩和他走着,踩在年久失修满是裂隙的路面上。
“爸今天——”翟悉知道说这个有点矫情,他暴躁地抓了抓头发,最后颓下身来,“给我买了双八千多的鞋,我都不知道该怎么……”
见翟悉话语凝噎,王玉儒替他接下话端:“你收着就行,不用想怎么谢他。”
“可是,就你知道吧,”翟悉吸了口气,“我要收了我这心里就总觉得不踏实,就像打了个欠条老记挂着那样。”
王玉儒突然转过头来看他,迟了几秒,才低声问:“如果我送你的,你还这样吗?”
翟悉懵了懵神,恍然大悟似地长哦一声:“你送的话不会哎。我可能还穿出去到处显摆,逮个人就按着他看我新鞋,问他好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