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悉被瑜伽垫绊了一跤,他从地上滚起来,挥开碎屑,手忙脚乱把垫子塞到胡润妮身下。
面前躺着软塌塌的胡润妮,他不敢去碰,生怕自己的过错沾污了她。
“哥,”翟悉木头一样看着王玉儒,“该怎么办啊……”
王玉儒把胡润妮扶正,起身之时在翟悉头上拍了拍:“没事,让妈缓一下,我去拿药。”
翟悉愣愣地跪坐在胡润妮身边,直到王玉儒回来,他才想起来眨眼,并看到他哥拿来的小葫芦瓶上写着速效救心丸。
家里什么时候有这种药了,他眼神飘忽地盯着他哥,一派束手无策的模样。
“扶妈坐起来。”王玉儒拔开瓶盖,倒出几粒放在手心。
翟悉已经不会思考了,他哥让他做什么他就立刻去做,拖延一秒都是在犯罪。
离胡润妮近一些,才发现她似乎已经从晕厥状态里走出来了,呼吸依旧很弱,干渴的嘴巴半张着,好似这辈子还有许多未了的心愿与遗憾。
王玉儒把药送到胡润妮舌下,又往里添了点水,帮助药物吸收。
不知道是不是药效发作,胡润妮躺了三五分钟,慢慢睁开眼,拍开翟悉搀扶的手,捋着胸口哮喘似地大吸大吐。
翟悉的魂就跟丢了似的,剩了个空壳瘫坐在地上。地板砖白瓷透凉,王玉儒走过去,把他拽了起来。
“明天去医院查查吧,”王玉儒面向胡润妮,“我帮你挂个心内科。”
胡润妮照着胸口砸了两拳:“行,你明天陪我一块去吧。”
翟悉散开的瞳孔聚了点:“我也去。”
“你别跟我说话!”胡润妮指着房门大吼,“滚出去!我听见你的声音就生气。”
翟悉犹豫不决地看着他哥,此时此刻除了他哥他没有别的精神支柱了。
王玉儒的表情波澜不惊,他把手搭在翟悉后背上,轻声说:“先出去吧。”
于是翟悉立刻垂着头走了出去。
天翻地覆就在顷刻间,从胡润妮晕倒的那一刻开始,翟悉占的理全都作废,站在赌局顶端的成了他妈。
他坐在沙发上发呆,王玉儒跟胡润妮商定好明天的就医计划,出来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去厨房做饭。
今天的晚餐是分开吃的,家里没人再言语一句。胡润妮看到翟悉就作势一副喘不动气的模样,翟悉本来还想争取一下明天的陪同身份,看到自己沦为过街老鼠也不揭声了,还生怕自己进了胡润妮的眼,临睡前叮嘱王玉儒随时跟他汇报检查结果,翌日一早便惴惴不安地赶去辅导班干活去了。
心里念着胡润妮的身体状况,他这一天都不怎么在状态。他蹲在店外的台阶上想事情,有小孩胆大包天,站在他面前歪着头问他是不是来拉屎的,翟悉也没说话,挥挥手把人打发走了。
下午三点左右,来自王玉儒的电话终于响起。
翟悉手跟着心一起哆嗦,他点了接通,舔着干涩的嘴角:“哥……检查完了吗?”
电话那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强大:“翟悉,回家。”
“是怎么了?”翟悉颤抖的声音比他先意识到事情的严峻性。
电话那边犹豫不过三秒,最终开腔:“冠心病,可能要做个支架手术。”
翟悉对心脏病没有成型的概念,只觉得手术两个字恍如惊天大雷,劈糊了他最后一丝清明的意志。
泪腺崩溃就在一瞬间,翟悉张张嘴,声音东倒西歪撞得不成样子:“妈……已经……回家了吗?”
“她住院了,”王玉儒平缓道,“回来帮忙收拾东西,给她拿过去。”
“哦,马上。”
翟悉挂了电话,踉跄着走到教室里把杨子烁喊出来,委托对方帮忙盯着辅导班,安排完他直接无视掉杨子烁的关心,急慌慌地夺门而出,红绿灯也不顾,向死而行一般闯回了家。
正在叠被的王玉儒听到摔门声,从胡润妮房间里伸出手来招了招:“来,帮我撑着袋子。”
翟悉憋了一路的悲怆在看到王玉儒的那刻找到了慰藉,他走过去,挣开编织袋的拉链,话还没说一句,眼泪就噼里啪啦地砸进了袋子里。
王玉儒叠好被子,刚举起来,就被眼前沾湿的麻袋惊了回去,他放下被子,从旁抽了两截纸来贴到翟悉脸上,让翟悉抬起头来看着自己。
翟悉抽了抽鼻涕,闪躲着往上抬了抬视线。
“是不是吓到你了?”王玉儒勉强一笑,“是我没跟你说清楚。血管堵了百分之八十,医生也只是建议放支架,好预防急性心梗,手术也不大,微创,前前后后走个报销也就一万多,妈还是比较想做的。”
冠心病的名头太抽象,王玉儒这么往具体了一说,翟悉反而没那么恐慌了。
“这样啊,我光听是心脏病吓一跳。”惊惶未定,他擦了把鼻涕,又开始懊恼自己的没见识,他哥怎么就能做到这般沉着冷静。
王玉儒把被子塞进收纳袋,走开一边去收拾其他物品:“她心绞痛有一阵了,怕耽误你高考,大家就都没跟你说。”
“为什么?”翟悉眉头一紧,“我不是这个家的一份子吗?”
“都有各自的顾虑吧,”王玉儒又拣了两件胡润妮居家穿的衣服,最后把编织袋封上口,忽而转调说,“对了,你给爸打个电话,跟他说声。”
翟悉还想问问都有顾虑那你的顾虑是什么,凭什么这么大的事情要瞒着我,但王玉儒动作敏捷,早已扛着行李袋走出了卧室。关门之际,他看到了躺在门缝里的一块碎纸片,心口胀胀酸酸的,慢吞吞地掏出了手机。
点开通讯录,他又开始想不明白了,为什么妈有事愿意跟王玉儒说,爸也是,和他比他哥更亲近一些。怎么血缘有时不是亲密的纽带,反倒成了逃避的借口,反正走得再远也不会散,矛盾与隔阂就可以理所当然地存在。
翟悉拨王宇的号对方手机休眠,只好转给有专用手机的船员,电话响了近半分钟才终于被接通。
“喂!喂!找哪个!”电话那边一片闹哄哄的吵声。
很多交叠的喊声混在一起,其中最整齐的便是“返航”,嘹亮又激烈,其中还有一些不太清晰的嚷声,喊的好像都是些打打杀杀,翟悉懵了几秒,在对方又一次焦躁的催促中回过神来:“啊,我找我爸,哦我爸王宇,他方便接电话吗?”
“行,等着嘞。”
翟悉托着电话屏息静听,又隐约辩别到他们有人说不想去送死,吓得他倒吸一口冷气,心脏直打晃。
一分钟后,王宇慈蔼的声音盖过了背景的芜杂:“喂——是小悉吗?”
翟悉猛吸一口气,有点心虚地压下了声:“是我,爸,你那边发生什么了,怎么那么吵。”
“没什么事儿,工人们闹罢工,”王宇好像有意隔断背景音,很快就听见关门的咔哒声,海上的那个世界瞬间安静下来,“你们最近怪好吧?打电话是有什么事儿呀?”
手指尖拔凉拔凉的,翟悉抬手蹭蹭鼻尖,感觉这个温度不应该出现在燥热的夏天。
他诚然道:“哥今天带妈去做检查了,医生建议放个支架。”
“哦哦,那你妈咋说?”从王宇沉着冷静的反应来看,显然是早已经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翟悉把刚刚王玉儒跟他说的话转述了一遍,王宇并没有很伤感,还安慰翟悉不要太担心,都是老毛病了,让他们手术费用就先刷他放在家里存钱柜里的卡。
“密码是你哥生日。”王宇说完,轻轻地叹了口气。
翟悉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么多年王玉儒都不过生日,王宇也从没送过生日礼物,亏欠无从言说,化作一缕叹息。
船舱里好像又闯进来别人,王宇说话变得支吾遮掩,收尾之意显而易见:“叫你哥多照顾着你妈点儿……还有什么别的事儿没呀?”
“没了爸,”翟悉下意识地说,“你注意安全。”
“嗯好,那我先挂了哈。”
嘟的一声,翟悉的思绪从蓝天碧海转回空落落的家。
刚被王玉儒平息下去的担惊受怕,加倍加量地重新席卷而来。他模糊地猜到了一些事情,昨天在热搜上挂了一天的#中东战局#像钩子一样刺穿他的脑神经。
他魂不守舍地走出卧室,走到洗手间,帮王玉儒整理洗漱用品。
“爸怎么说?”王玉儒很快又理好了一个收纳包。
翟悉哦啊两声:“他说手术刷他的卡,密码你生日。”
王玉儒浑身一滞,脸上仍是平平淡淡的,眼睛里却明起了一点微光:“是吗。”
“嗯。”翟悉说完就不吱声了,他几乎是不经决策就咽下了关于船员罢工的事情。
而且也是在发现自己隐瞒的同时,突然稍微领悟到了王玉儒所谓的顾虑是什么。
知情权固然体现着身份的重要,但有的情它带尖儿带刺,因为是想要保护的人,所以就一边做着善意的隐瞒,一边自我安慰地想,工人都罢工示威了,返航应该是十成十的事情,结果是好的,那就不要让他哥体会过程的辛酸了。
需要带去的东西收拾了整整四个大包,翟悉抱着其中之二,跟在王玉儒身后走进病房,他怕言多必失,喊了声妈就坐到一旁当隐形人。
王玉儒和胡润妮聊了会关于手术的事情,最后医生来一沟通,手术便定在了后天下午。
“我又不是生活不能自理了,”胡润妮有意无意地朝翟悉那边瞥了眼,“没啥事儿你俩就回去吧。”
“我回去做点晚饭,给送过来。”王玉儒说。
胡润妮摇头摆手,态度坚决:“害不用你折腾,我一会自己出去买,你把你弟弄好就行了。”
王玉儒点点头,递给翟悉一个退场的眼神。
坐在陪护床上的翟悉没有起身,他转向胡润妮,欲言又止似地张了张口。
然而,他妈下一句说出口的话,就精准无误地把他表达关心的欲望全掐灭了。
“你回去就按照昨天我填的那个顺序给他报上,可别耽误了正事儿。”胡润妮对王玉儒说。
并且王玉儒还跟个人机一样应声说好的。
翟悉听到这里,心跟死了似的,大脑来不及作出反应,躯体就率先挺身绕开护士,闷声不吭地走出病房。
他坐在病房外冷彻骨髓的连椅上,等了足足五分钟,王玉儒才走出来。
“哥。”翟悉以一种枯萎又倔然的眼神看着他。
王玉儒垂眸:“你还去辅导班吗?”
翟悉嘴巴一瘪,委屈道:“我想回家。”
“那我们回家吧。”王玉儒声音轻轻的。
路上兄弟俩忽然没了话,沉默在此刻有着一种博弈的意味,仿佛先开口的那个人就要退让和妥协。
走到小区门口,王玉儒说家里没吃的了,他去买点,让翟悉先回家。
翟悉气息有些波动,简直就像是在露怯,他抬手掩了掩下半张脸,偏开头问:“你就不怕我回去先把志愿填了吗?”
“等我回去一起填吧,”王玉儒鲜少用这样请求的语气,甚至还在短促的停顿后带了几分哄诱,“好吗?”
翟悉低着头看绿化带里顽强生长的野草,忍了一会,说好。
他回家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处理了些去医院期间搁置的消息,在翻到余停因为毛可芯选了师范就毅然决然地追随时,王玉儒打开锁走了进来。
“我已经填完了。”翟悉放下手机,挑衅地看着他哥。
王玉儒没有质询为什么不等他,却问:“选的乔财哪个专业?”
“骗你的。”翟悉想以这种看似比较轻松的方式切入问题,但烦躁成堆根本藏不住,他看着王玉儒一言不发地走进厨房,就有种讲脱口秀包袱没响的难受,他和这世界失去共鸣了。
他杵着没动,王玉儒把买来的菜放进厨房后走出来,对上的就是那么一束要拼死干架的眼神。
“你明知道我不会自己填的,”翟悉瞪着他,“我说了等你,就算我想报的,跟你要给我报的不一样,我也会等你回来一起填。”
王玉儒的目光落下了点,在他身后的沙发上坐下:“那你还要坚持报乔财吗?”
“凭什么不能报?”翟悉转头反问。
“昨天,”王玉儒说,“妈的反应,你也看到了。”
翟悉置气:“那我就偷偷报,反正她又不知道。”
“你觉得能行吗,等录取通知书下来,她知道你背着她报了别的,会怎么样。”王玉儒看着他。
“可以做个假的糊弄她,”翟悉理所应当地选择了曾经很不齿的方式,“既然不能硬刚,那就瞒着她呗。”
“瞒得住吗?”王玉儒叹了口气,“她要送你去报道呢,寒暑假接送你呢,你再想想,真的是你能左右得了的吗?”
翟悉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