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些——”
气息微弱的妱娘咳得天翻地覆,终于缓过口气,支着左臂,一寸一顿,自浓烟中爬出。
她浑身是泥,狼狈不堪,只一双眼,不肯认命地炽烈燃烧着。
“罐奴,你马上给我滚,再也不许来!你走慢一步,我便扑进火里,当着你的面烧死!”
妱娘竭力喝骂。
罐奴转回头,眸光映火,癫狂若地狱之鬼:“你烧啊!你敢把自己烧死,我就把你的骨灰冲茶喝下去!”
妱娘便真往火堆爬去!
“我走——”
见妱娘如此决绝,罐奴厉声尖叫,仿似夜鸮。
“我这便走!我说过的话,你给我记死了,再有下次,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恶狠狠地扔下这句,他剜一眼兀自举着扁担防卫的崔妙璩,快步离开小院。
崔妙璩不放心地跟到门口,见他上了巷口的马车,这才松口气,赶紧扶起妱娘。
气喘吁吁的春见带着就近巡逻的街使赶过来,却叫妱娘打发走了。
街使骂骂咧咧离开。
崔妙璩扶着妱娘去廊下坐着,急道:“妱娘,难道就此算了?你的芸草都叫烧光了,书也烧坏不少!”
妱娘摆摆手,接过春见倒拉来的茶,润了润烟熏火燎的嗓子:“不妨事……追究也无用,何必浪费精力。”
“可就此放过,若他哪日卷土再来,又如何是好?”
“他不会再来的。”
妱娘笃定道。
崔妙璩默了一瞬。
“妱娘,是我给你惹了麻烦对吗?我让你写的本子惹了祸,才会有宫里的人来寻你的晦气。妱娘你莫瞒我,我知他是皇上跟前的罐奴。”
她咬唇,似犯了错的孩童:“是我连累了你,对么?”
妱娘拍拍她的手,慈爱道:“好孩子,莫胡思乱想。与你无关,是妱娘从前的事。”
她叹了口气。
院中火已灭了,芸草燃尽后的灰黑烟尘在风中飞舞,一如焚烧后的纸钱灰烬,盘旋于小院四处。
妱娘在这迷离尘土中,眼睛微微发涩。
“一卧东山三十春,岂知书剑老风尘。”
“那些旧事与旧人,终究都过去了。”
……
云香阁发生之事虽则凶险,到底没有更恶劣的后续。
日子渐趋平静。雪再落下时,京城又似装进了琉璃瓶中,上下一色。
大年下,广孝帝宴设太微宫,喜事临门的崔延叫同僚们起着哄灌了个满,辞宴后都不知自己是如何出到殿外。
稀里糊涂撞到宣阳门时,脚下打滑,又一头栽进雪里。
将作少监陈亮自后头赶上来,插着双手咧嘴笑:“别介啊。圣上明旨已下,开了年就得当人老泰山,这大年节的倘冻死在宫门口,多晦气啊!”
嘴上这样说着,旁人要来扶,他反倒拦住:“用你多事吗?崔监丞这是喝多了,飘飘然不知今夕何夕,得吃口冷清醒清醒。”
陈亮有个儿子,因殴伤其妻,被妻家按着当街打了一顿,妻子扔下和离书带走儿女。陈亮气不过,打了好几场官司要孙子,不遂。他放出狠话,要再娶一房生他十个八个,要这下堂妇好看。
踅摸一轮人选,最后他看上崔妙璩。
二九女郎如花似玉,爹官位低,且是个谨慎懦弱的,娘又早逝,与主家更是关系差到分家独居,娶过门后若与他儿起了龃龉,全无仰仗,岂非任他搓圆捏扁。
不怕她再有个叔伯哥舅的打上门来吵闹着要和离!
陈亮为着这桩婚事威逼利诱,崔延平日里看着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此事居然绝不松口。
未几,竟还闹出个天降鹦鹉,御赐姻缘。
怪道看不上他儿。原是一早存了攀龙附凤之心。
陈亮冷笑。
眼睁睁瞧着栽在雪里的崔延先时还挣扎两下,渐渐便不动了。旁人怕真闹出人命,再要去扶,他索性挡在前面。
“扶起来有个好歹算谁的?回头他那金贵儿婿追究起来,问为何不早行施救,你们谁敢站出来顶他一顶?”
“哪位金贵儿婿会要追究?”
陈亮话音方落,听见身后马蹄清脆,说话声自暗涌的寒风中滚入耳廓。
宋俭身为四品要员,自丹凤门便可骑马出宫。
他向几名慌乱官员身后一望,冷笑道:“想来是我这个儿婿。”
随行的不好立刻上前,扶起脸已憋得青紫的崔延。
“有劳各位看顾某的泰山大人。大恩大德,来日必报。”
宋俭声寒如冰,目光乌沉沉落在陈亮身上,后者登时毛骨悚然。
一行人噤若寒蝉,缩着脖子目送他们离开。
……
重檐飞甍的高阙之下,两道深深车辙沿天街尽头而去,两侧马蹄印迹分明。
雪白迹深,天地苍茫两色。
那是护送崔延回家的青幢马车。
而城墙内,依旧灯火通明,飞埃结雾。
永隆年号,于永不休止的夜宴中,翻完它最后一页。睡梦中听见敲门声、起身去迎接风雪夜归人的崔妙璩,方打开门,便已走进大业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