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真觉得自己好像进了猴山,吵得耳朵疼。
好吧,好吧。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也算是一种意料之中的场面。
高中年级的小屁孩,荷尔蒙和青春痘一样过剩,跃跃欲试要给她一个下马威。
于是她明白自己不能退缩:和小屁孩的较量,心服口服就在一瞬间。
于是她怀抱着教案,谁的话也没有打理,只径直走到泳池边缘,像没听见此起彼伏的口哨声一样,蹲下,朝柏溪雪伸出了手。
“你好,溪雪,我是你的暑期家教,你可以叫我言真。”
一双手从泳池中伸出来,猝然将言真拉下水池。
“哗啦!”
冰凉的水瞬间倒灌进来,言真紧闭双眼,只觉脸被水面用力拍打了一下,像是凌空一个耳光般火辣辣的疼。
这是赤裸裸的恶意。
言真呛了几口水,湿透的牛仔裤瞬间又冷又硬又重,限制了她的动作,让她挣扎着,却只能直直向水底沉去,
水中她睁不开眼睛,只能听见岸边的嬉笑,隔着水面沉闷闷地传入耳朵里,仿佛这攸关性命的事情,只是她们的一出好戏,一则笑话。
就在她濒临缺氧的那一刻,那双手忽然又伸过来,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就是现在。
像狮子闪电般咬住猎物,言真在那一瞬间狠狠握住柏溪雪的手。然后用臂膀用力箍住对方,将柏溪雪压在水下。
对方挣扎,但没能抵抗过一个人濒临缺氧的瞬间爆发,被牢牢按住。
无数气泡在挣扎扭动中急速上升,拂过两人紧紧交缠的身体和面颊,咕噜咕噜,不合时宜的又酥又痒又麻。
终于有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声尖叫,那个短发女孩跳进泳池中。
言真却已经双腿一蹬池底,带着柏溪雪迅速上升。哗啦一声,两人在水面上露出头来。
柏溪雪在她怀里剧烈咳嗽了起来,剧烈挣扎之下,一双眼睛布满红血丝,在漆黑的发丝下恶狠狠地瞪着她:“你找死?”
言真也只是平静回望:“你才是找死。”
落水的位置在泳池中段,其实还不算太深,言真上浮时刻意控制了方向,带着柏溪雪又往浅水区游了一点。
所以现在她已经能堪堪用脚尖触碰池底,只是对方大概……还在长个儿,所以只能尴尬地抓住她湿透的衣领,防止自己脱力掉下去。
柏溪雪恶狠狠瞪她。却因为这个动作失了恐吓的效力。
“我从小在水边长大,肺活量还算不错,”言真轻柔地说,“小时候比较调皮,也没有意识,抱着一个篮球就敢跟着大人横渡老家的河。”
“不过十二岁之后,我再也没有去河里游泳,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自问自答:“因为隔壁小学有小孩儿在河里淹死了,两个。一个先在水里抽筋,另一个去救他,结果被死死抱住,也淹死了。”
“所以说,不要去戏弄水这种东西,你想象不到,一个濒死的人在水里力气有多大。”
“如果今天我恰巧不通水性,淹死了。够幸运的话,你只会背上一条人命官司,远走高飞到国外躲几年。”
“不幸的话,大概就会像刚才那样,被我牢牢抓住,再也没有浮起来的机会。”
泳池飘着一页页散落的教案。
她微笑着看向柏溪雪,白衬衫湿淋淋地贴在身上,透出淡淡的皮肤颜色。脸上出于正式而薄薄敷的粉,被水冲掉,露出黑眼圈的青黑和鼻梁上一颗小痣。
细微的瑕疵,更显出一种剔透湿润的生动。
大概也是方才的肾上腺素作祟,激起几分血性,她就这样冲柏溪雪嫣然一笑:“这是老师教你的第一课,你知道了吗?”
哗啦。
等到她和柏溪雪上岸,原本起哄的狐朋狗友们全都作鸟兽散。
毕竟没有人敢承认自己看见柏家大小姐这样狼狈的样子。
言真披上毛巾,遮住自己衬衫下透出的内衣痕迹,发现大小姐仍在死死地盯着自己。
“怎么了?”考虑到这是自己第一天工作,言真还是主动朝她抛出了橄榄枝,“喏,你的浴巾。”
柏溪雪没有接:“你就不怕我把这件事告诉我妈?”
“什么事情?”无视对方的拒绝,言真将毛巾披到了柏溪雪身上,“你是说,你把自己亲手从垃圾桶捡回来的家教,推下水的事情?”
“还是你今天差点被我摁在水下,淹死的事情?”
“言真!”
“是言老师。”
“今天的事情咱们都半斤八两,传出去对谁都没好处,”言真对她露出笑容,看起来颇为真诚的样子,“所以我们互相保守秘密吧,拉钩?”
与九岁那年如出一辙,对面的人用一种哄小孩般试探的语气,像递出一串冰糖葫芦,将纤细的、弯弯的尾指伸到了自己的面前。
柏溪雪冷哼一声,掉头就走。
这就是她们的第一堂课。
直到暮色四合,言真洗过了澡,躺在柏家为她准备的房间里,才终于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谁能懂?实在是太恐怖了今天!!!
她趴在床上,终于有空和沈浮激情打字:我跟你讲,今天家教辅导的那个小屁孩儿,真的太难搞了!
沈浮的消息回得很快,大概也是颇为紧张地守在手机旁:怎么啦?
言真正要回她,想了想,还是决定略下游泳池的事情:就是很标准的有钱人家小孩啦,家里豪车泳池大house,才十六七岁就学会灯红酒绿鼻孔看人了
沈浮发了一个皱眉小狗的表情包,看起来很忧心忡忡。
【浮:那她没有为难你吧?】
【浮:我们以后也会有大house的,虽然豪车大泳池什么的有点难,但是至少我们可以有院子养一条大狗。】
言真被她不合时宜的较劲逗乐了。
【Silence:好好好……那以后你负责给狗铲屎。】
【Silence:算是被小为难一下吧?不过后面解决了。】
【浮:怎么解决的?】
【Silence:训她一顿。】
【浮:你还真是,训小妹妹很有一套,言妍说她最怕你了。】
【Silence:。我对言妍很好的好不好!】
【浮:不过真的,感觉你面对这些事情都很淡定,我要是遇到这种人鼻孔朝天,可能早就生气了……】
言真无奈地弯了弯嘴角。
想了想,她还是将对话框里“可能是我以前习惯了吧”删掉了。
她还记得,小学那段时间,正是下海经商潮最火的时候。
家里有好几个亲戚都赚得盆满钵满,而她家虽然稳定小康,到底比不过时代的风口。
每一次去亲戚家拜访,总会被别人家的富裕所震惊。
亮晶晶的公主裙,漂洋过海来的各种新奇水果、电子产品,搭飞的到日本香港,只为了陪孩子逛一逛迪士尼。
桩桩件件,都很奢侈。
她记得那时在亲戚家自建的小别墅,看见一张照片拍着郁郁葱葱的热带雨林,一道巨大瀑布雨漩涡贯穿其中,仿佛童话故事中仙女的居所。
她记得自己满眼向往,脱口而出:好漂亮!像公主的城堡!
对方却只是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这只是新加坡一个机场,我们起飞前拍的啦。
小孩的自尊心太敏感。她被那一眼淡淡刺痛,从此不再轻易开口。
后来等到读书时,她又因为优异成绩,被高中绕开学籍地,免学费挖走。知道这件事的人莫不艳羡,每每拿她感叹,你看读书好就是厉害啊,能去这么好的学校。
她只微笑,其实心里听多了,也难免觉得自己只是因为成绩好,所以才侥幸触碰到了一个自己原本无法进入的阶层。
这感觉在被同学好奇提问“你们家是不是没有超市和公交车?”“是不是很穷才需要免学费?”时愈发明显。
然后在高一,听到学校寒假组织学生去了她家那个小县城支教时达到巅峰。
更何况,当年带队的队长,在开学典礼上面带微笑分享支教心得的人正是沈浮。
她语含悲悯地谈起乡村小学脏兮兮的课桌和饭菜;谈到放牛的小孩,课本有股猪食的味道,依旧用铅笔密密麻麻写满笔记。
那样动人的故事,引起掌声雷动。她在高台上,阳光毛茸茸照亮一圈碎发,光晕里站得明媚笔直。
言真第一次低下头,想要把自己藏起来。
就像现在她洗好了澡,吹干了头发,香喷喷地窝进了柏家准备好的被子里,瓦解了白天假装平静和不屑的躯壳。
心中才后知后觉地涌起了一阵后怕。
——如果自己今天真的淹死了,会怎么样?
她说不上来,便也决定不去想。将自己埋进被子里,这才给沈浮回消息。
【Silence:我当时也是很生气的好不好!】
沈浮赶紧给她发了一个安抚的表情。
俩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最后言真打了个哈欠,决定熄灯睡觉。
Tomorrow is another d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