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
她跳下人行道,就这样当机立断地从车道横杆下迅速冲了过去。保安大叫一声站住,她充耳不闻,像一颗炮弹一样冲进了小区。
大抵还是年轻好,她这辈子八百米冲刺都没这么拼命,保安不是她的对手,一瞬间就被甩到身后。
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停下来,言真才发现自己喘得有多厉害。
她感觉自己的肺像要炸开,又凉又干的血腥味在嘴里弥漫,鼻涕却在鼻腔里呼哧呼哧喘拉风箱,只好用手按住自己砰砰直跳的心脏,又生怕被抓住,硬是在小区几条街道里绕了几圈。
真是做贼了。
“言真?”
正在这时,忽然脚下传来一声轻飘飘的女声。
鬼啊!
言真吓得弹起来,差点又背过气去——都说了在节假日接工作电话的人会有报应!
过了好一会,她缓过神来,这才低下头,发现柏溪雪正蹲在路灯边。
圣诞节前夜,这里家家户户都挂上了彩灯。庭院里立着一颗颗巨大的圣诞树,冷空气中一股柏枝的味道。
柏溪雪身上竟然只披了一件薄薄的羊绒大衣。朦胧又梦幻的光晕里,将她的身影衬得如此单薄孤独。
言真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蹲下去:“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失恋了。”
“……什么?”
“我和前女友吵架,分手了。”
“……”
大晚上把她从暖气房里叫出来,打了个七八十的出租车,就为了这个?
言真忍了又忍,决定再给她一次机会:“那她也不能一个人把你丢在这儿呀。”
“她倒是没有丢我,”柏溪雪无辜地仰起头,“她在楼上。”
“……”
顺着她的目光,言真慢慢抬起头,看见一个高挑英俊的女孩子,正站在身后独栋洋房的二楼,焦急地探出头往下望。
面孔轮廓有些陌生,显然已经不是之前游乐园的那个女孩子。
“……”
在节假日接工作电话的人会有报应。
她今晚第三次默念这句话,调动所有耐心,才没有给柏溪雪那张漂亮小脸来上一耳光。
“嗯,所以呢?”言真竭力遏制翻白眼的冲动,“你希望我当金牌调解员劝你俩和好,还是我化身呛口小辣椒,帮你劈头盖脸骂她一顿?”
“她劈腿了。”
柏溪雪冷不丁说。
“你带我走好不好,”她问,鼻头被冻得通红,看起来仅有几分可怜巴巴,“我不想回去了。”
一股酒气飘进言真鼻子:“你喝酒了。”
“嗯。”她点头,伸出食指和大拇指比划,“一点点。”
这么老实。
好在看起来确实喝的不多,恰好处在一个理性尚存,情绪飘忽的阶段。言真叹了口气:“行吧,我送你回家,车费明天醒了再报销。”
“我不想回家!!”
柏溪雪的声音陡然拔高好几个调:“我哪也不要去!”
言真差点不合时宜地笑出了声,柏大小姐这副模样,和闹脾气离家出走的小孩儿也没区别了。
她憋住笑,开玩笑缓和气氛:“好好好,不回家,不回家啊。你还挺聪明,离家出走还知道不往外乱跑,小时候是不是很有经验?”
柏溪雪却忽然仰头看她一眼,傻兮兮灿烂一笑:“你怎么知道?”
……还真猜对了啊!言真太阳穴的筋跳了一下,心说碰上惯犯了。
但她没把柏溪雪的话当一回事儿。笑话,家教遇到问题小孩,最明智就是让家长处理。
她从不趟浑水。
于是她施展缓兵之计,伸手将柏溪雪拉起来:“我带你走,好不好?”
手机却已经偷偷输入柏家的地址。
“你骗人!”柏溪雪却已经大声喊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像个秤砣,“我看到你偷偷打车回去了!”
“我不想回去!”
言真被她吵的脑仁疼。这场景真是似曾相识,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好像也是遇到个离家出走的小女孩,死缠烂打怎么也不愿回家,最后甚至动用了警察。
那小姑娘的青春期想必也是相当难搞。
言真焦头烂额:“行,那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想回家?”
“我爸妈又吵架了,我看到家里就烦。我告诉你,就算你把我送回家,我也能再出去,大把狐朋狗友陪我鬼混,”她洋洋得意地说,“而且我第二天就会告诉我妈,是你约我出去的,让她立刻辞了你。”
“你很需要钱对不对?”
她拉着言真的手,依旧坐在地上,仰头笑得一派明媚天真。
言真沉默。
十七岁的柏溪雪和八九岁的小女孩终究是不一样的。八九岁的小女孩,只会为了一根糖葫芦生气,学不会这样逻辑缜密盛气凌人的威胁。
她确实在乎这份钱,也不可能放任柏溪雪这个状态出去鬼混。
言真叹了口气,终于柏溪雪从地上拉了起来:“走吧,我带你住酒店,快捷酒店那种哦,明天发票给你报销。”
她看着柏溪雪那单薄的样子,咬一咬牙,还是脱下自己的羽绒服:“披着吧,以后有点常识,不是所有地方都是前脚上车后脚下车有暖气的。”
“你不冷吗?”
“……冷啊!”言真悲愤,“还不快点把你的大衣脱了换我穿上。”
“哦……”
临走前,言真在别墅花圃前停下,毫不犹豫,啪地折下一枝花。
“喏,给你了,”她向柏溪雪伸出手,“你前女友劈腿欠你的。”
也是你们所有害我半夜冲刺八百米的人,欠我的。她吸溜了一下鼻涕,在心里恶狠狠说。
柏溪雪抬起头,一支梅花被言真擎火炬一样擎在手中,看起来有几分滑稽。
但确实很美,淡黄的灯光下疏影横斜。梅花小小花瓣,黄玉般剔透的质地,却有绸缎的光泽,一圈细密花蕊,浮动出淡淡的、冰冷的幽香。
“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她将梅花塞进柏溪雪手中:“开心点吧。”
离开时她拉着柏溪雪雄赳赳气昂昂地从保安门口路过,不管对方表情变得多精彩。
整个出租车都充满腊梅沁人心脾的香气。连司机表情也松动几分。
言真上车先和沈浮报告,从半夜八百米到柏溪雪失恋,对面的表情包变了又变,最后停在一只仓鼠呆滞的表情。
言真几乎可以想象听到此等离奇故事,沈浮变幻莫测的表情。
末了她和沈浮说:今晚我可能不回去了,太晚了,你来找我,还是我打车回家,都不太安全。
那时网约车刚刚火起来,总有或大或小的事上社会新闻。
沈浮那边似乎沉默了一下。
【浮:[OK]】
一只边牧的表情包。
【浮:那你明天早上顺道给我和言妍带早餐吧,老样子】
【Silence:[OK]】
放下手机,言真长叹一口气。
气氛有些尴尬,她对柏溪雪的怨念又重几分。偏过头去,看见柏溪雪正对着车窗外发愣。
这是12月最灯火辉煌的一个夜晚。数不清的霓虹与彩灯,化作夜幕中的金色河流,川流不息地淌过,将柏溪雪凌乱的碎发打出一圈毛茸茸的光晕。
她的呼吸呵在窗玻璃上,蒙出一片小小的雾,连带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如同雾里看花,成为影影绰绰的光亮。
“你怎么不系安全带。”
言真喊她。柏溪雪却一动不动,这让言真皱起眉头,伸手过去拍她。
车恰好在这个时候转过一个大弯。离心力让柏溪雪猛地一歪,倒在了言真身上。
言真低头看过去,却发现对方满脸泪痕。
窗玻璃的白雾是有小小的透明痕迹,是她刚才凑到玻璃前,鼻尖留下的痕迹。
言真愣愣地看着:“柏溪雪,你……你怎么了?”
对方却没有说话。
她只是静静地靠在言真身上,无言地望向前方。玻璃外变换的灯河,如孔雀羽毛上的浮光,一阵阵掠过,缤纷莫测的光影,倒映在柏溪雪平静的、犹带泪痕的脸上。
言真感受到她的呼吸在肩头起伏,仿佛承载着一泓世界上最小的湖泊。想了想,终究还是没有去问为什么。
冬天其实不宜见陌生人,因为爱和感冒,都容易沾染灵魂。
她保持缄默的距离。
一首歌的时间后,柏溪雪安静地坐起来,随着安全带咔哒一声轻响,她重新回到车窗边,抱着那支梅花,继续出神地望着灯河。
没有人说话,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直到下车,言真带着柏溪雪走进连锁酒店,才真正傻眼。
“你是说,你没有带身份证?”
她难以置信的目光落到柏溪雪脸上,后者满脸无辜,理所应当地反问:“我去前女友家,为什么要带身份证啊?”
真是见了鬼了。她心怀侥幸地将目光看向前台,服务员面带微笑,毫不留情地击溃了她的希冀。
“抱歉女士,双人入住,两位房客都需要出示身份证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