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军训结束，九月一日学期正式开始。边月负责兽理学、计算机专业，共38个毕业班的职业生涯规划课。

这是门挺水的课，三个班每两周挤在大阶梯教室上一次课，且基本都安排在下午。每天早上，边月能悠闲地睡个懒觉。

自农学院讲座霸气一战，她成了岚大风云人物。课间、吃饭、散步，到处有学生好奇地跟随打量。甚至不少其他年级、其他专业的人，打着求学的名号来蹭课，挤得部分本班学生没位子坐。

“咳，委屈有些同学坐在楼梯上，今天就暂时不点名请其他班人出去了。我知道大家是出于好奇和喜欢，来听我的课，我理解，也很感激。”

“但边老师也是从学生时代过来的，不觉得一个老师讲课能有多动听。哪怕这老师有刘菲菲的美貌，有爱因斯的学识，有郭德铁的口才，是全天下最有趣的人！听他上课那也是极无聊的，不如把时间放在更有意义的回宿舍补觉上。”

台下学生响起一浪一浪的哄笑。

边月捧着话筒神色自若地站在教室前，坦然迎接所有人的注视，或热烈，或喜悦，或质疑。等大多数人笑过，她笑容满面地继续开口。

“那何况站在这里的只是普普通通的边老师呢？大家现在因为我在课外的一点张扬，一点新奇，天天跑来听我的课。结果上了几天，发现教学上的边老师只是个再正常、严肃、古板不过的普通人，你们会不会在心里嫌弃我一句‘灭绝师太’？嫌弃一句‘老学究老古董？’……”

有人大喊“不会——！”

边月好笑着摇头：“说不会的那个男生，好像我在课堂上已经第三次看见你咯。唉，满足过好奇，大家还是给可怜的边老师留点神秘感，给我们可怜的大四学长学姐们留点座位吧…下次见面，希望是在其他地方，而不是课堂……”

职业生涯规划是边月刚接触到的新学科，她花了一个暑假用心备课，但也逃不出对着课本、讲义照本宣科的流程。

谁让她大学一毕业就是读研读博，最后直接留校教书了呢？一点求职经验没有，她有什么能分享的？！

这么来看，其实职业生涯这门课挺可笑的，让一堆一辈子待在象牙塔的单纯老师，去指导尚未接触社会，同样单纯的学生们就业。边月不止一次和兔白虎爷吐槽过这个问题。

好在她上完了大部分班级第一周的课，基本没遇到什么疑问。

直到今天，有个男生举手问她。

“边老师，暑假里我在某公司实习，同期还有另一个人类学生。我自认我的履历比他好，证书奖状比他多，实习期间，我比他工作更努力，也更受领导表扬。但最后，工作机会给了那个人类，没有给我。”

“我想问，我们兽人今后在工作上，注定比不上人类，注定不能出人头地吗？”

这男生边月很眼熟，想了想，是白晓生的《岚大恩仇录》里，被辞退的兽人学生会主席，妹妹被渣男骗的那个。

见边月没回答，男生握紧拳头：“别说工作岗位，就是我们学校学生会也一样！明明人类学生总数量那么少，学生会里人类却占多数！还有学校领导、老师！兽人身份的才几个人？如此不公，我们学习、努力的意义是什么？！”

一石激起千层浪。

“是啊是啊，这不公平！”

“不公平！……”

偌大的阶梯教室里，稀稀拉拉的反对声，逐渐汇聚成振臂高呼、整齐划一的声浪。

边月知道，他们抱怨不公，不是针对她，不是刻意让她难堪。

这只是这群热血难凉的少年们，不甘地朝世界发出怒吼，期待打破腐朽的枷锁。

边月轻舒口气。

他们确实不是恶意的，但这口水仗若是打不赢，气势输下去，叫这群天不怕地不怕的学生们，不能服她……那边月这学年怕是要一整个完蛋了。

好在她真的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

边月用手压了压声浪，举起话筒缓缓道：“我承认这个世界真的不公平。我见过很多非常出色的兽人同志。我明白，就像那些和我同职称的兽人同事们，他们要几倍的实力优于我，才能走到我这个位置。这些我都承认，我理解大家的愤怒和悲伤。”

吵闹的课堂逐渐安静。

边月望着台下每双紧盯着她的眼睛，它们的主人有着不同颜色的毛发、不同形状的耳朵。

边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垂，圆圆的、小小的人耳。

自从她下决心在岚大出风头后，她就不在岚大戴假耳朵假尾巴了。

“我希望在未来，有更多的兽人能成为我们的同事。只要越来越多的兽人跻身上层，他们会带更多伙伴，出现在大家面前。”

学生主席大声讽刺道：“真可笑，我们要那么努力才能成为‘你们的同事’，而你们身为人类，天生就能站上那个位置。”

边月走到他的面前。她看出这孩子是学生们的领袖，天生有质疑和反抗的才能。于是她递给他一只话筒。

主席一愣，毫不客气地接过。“做人类真好，如果有下辈子，我也要做人类，这样随便什么工作，都能任我挑选了！”

“为什么要到下辈子呢？”边月突然反问。

“哎？”主席呆了呆，板着脸吐槽，“难不成我还能现在变性成人类啊！”

“哈哈哈你很有趣…”边月笑了，“如果，我说如果，假设有一种技术，能让你的伴侣生个人类娃娃出来，你会用吗？”

虽然基改技术不能说，但这里只是做个假设……

“大概会用吧，谁不想生人类小孩…你什么意思？！”主席迟疑道。

“好，就当你会用。也请我们在场的所有兽人学生们想象一下，你和你的兽人伴侣，通过科技技术，生了一个人类孩子，一个兽人孩子。”

边月停顿几秒，留给大家想象的空间。

“嗯，可以想象，那个人类孩子，一辈子该过的多顺风顺水，父母亲人宠爱备至，老师同学笑脸相迎，高薪工作随意挑选，兽人伴侣倒贴求爱…很爽是吧？大家应该都有过这样的幻想。”

边月看到下面不少学生点头。

她继续说，“但是，你再想想你那个兽人孩子呢？”

“父母宠爱全被人类兄弟分走，老师因为他是兽人，成绩再好也不给他小红花，工作很努力但晋升机会被人类抢走，喜欢的人为了阶级跃升嫁给人类……”

“想象完两个孩子，再想想那个时候，身为兽人父母的你们。做普通的体力劳动，日夜辛劳供人类娃儿出人头地，自己住在破旧的房子，穿不合身的衣服，吃廉价打折的食物，看着兽人孩子在痛苦、嫉妒、愤怒、悲哀中，踏入和自己一样的，一生的困路和迷途……”

边月声音低沉，目光如炬，缓缓道来，蛊惑人心。

“你们觉得，生出人类，或者转生为人类，那样就幸福了吗？兽人还在苦难中，享福的只是‘人类’，不是你！最重要的是平权啊，孩子们。”

“你们已经有了争取平等的意识，我看过你们在上学期的人兽斗中，为人兽学生平等权利做出的努力。学生时代如此，职场上也该这样。”

“现实，我承认，现实就是人类更容易得到好工作，边老师身为人类老师，承认这世道，就是如此不争的事实。可光我承认有用吗？或者我出于愧疚辞去工作，让位置给一个兽人…这对兽人的社会地位就能改变吗？没有改变！”

“所以啊，同学们，只要有机会争取工作，就要尽力争取，更多人争取；已经争取到，且还有余力往上闯的，要加把劲往上闯，要站在高处，把你的伙伴们接上来。平等的境界靠每个兽人冲出来，为了你的伙伴，为了你的后代，为了和你同一性的人，为了你自己。”

基因改造不是不能提，要隐晦地提，要在提之前先种下一颗平等的自立自强的种子。

将来某天，基因改造肯定会被普罗大众知道，不管是以最终立法的形式，还是抓捕途中谁不小心走漏了风声。边月不愿看到兽人学生们的世界观被一击震碎，他们辛苦努力一辈子，抵不上父母交钱决定孩子基因，决定幸福或是悲哀，能一眼望到头的一生……

“现在，我是职业生涯规划课的一名老师，备课时我想了很久我能做什么。作为人类，我很难切身体会兽人学生在求职中，将面对怎样的苛责与不平等对待。我没法教你们遇到困难该怎么做。我只能以现在我所拥有的资源向大家保证。”

“如果你们在我的课上拿到A或A+的期末成绩，也就是排名前25％，学期结束整理好你的成绩单、求职简历、意愿公司，发送到我的邮箱。我在首人大上学8年，工作3年，我的同学、学生们遍布全国，遍布各个行业。只要需要，我会尽一切可能为你们联系合适的公司。当然，我无法许诺你们一定能得到什么样的工作，至少能多一个机会，多一份竞争力。”

“如果是暂时不工作，想读研考博继续深造的，我也可以以首人大兽理学博士、副教授的身份，为你们写推荐信，介绍你们到好的导师门下学习……”

“作为一名普通的单科教师，我对大家人生能做出的贡献和影响真的很少。这份礼物本来想晚点再向大家公布，不过既然有学生对工作抱有疑问，而我又恰巧讲到了这里，我想干脆一起说了算了。稍后，我会把它整理成文件，发在各班群内。”

边月讲了很长的话，觉得有些累，停了停，稍稍喘了口气。

她微笑道，“希望大家喜欢我的这份礼物，我也希望看到在座各位，在未来能成为你想成为的更好的人。”

“祝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话说完，下课铃适时响起，铃声悠扬。

不知是谁先鼓的掌，掌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从“啪，啪，啪”到“啪啪啪啪啪啪啪”。

坐着的学生们一个个站起来鼓掌。

学生主席抓起话筒，在掌声稍弱的间隙抢着问道：“边老师，您是人类，您为什么会认同兽人的斗争呢？人类没了特权，您不会生气不会后悔吗？”

边月笑道：“为什么这个社会一定要允许部分人享有特权呢？特权这个词，听起来就很过分。我鼓励大家追求平权，追求希望，并不是说你们站起来了，就轮到人类被兽人压迫…平权，我始终渴望看到的是平权，是真正的平等。”

“我知道你们觉得我是人类，会质疑我的理念与动机。我只想说，兽人争取的胜利，一定是靠大部分兽人的拼命努力，和少部分人类的共情支持，共同换来的。我仅代表我个人，以及我微弱的理想抱负，希望看到未来有人人平等的一天。女人和男人，人类和兽人，都有一个人字，就都应该平等。”

＊

下课后，兴奋的兽人学生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边月。因为临近教师节，很多人拿巧克力、贺卡之类的小礼物送给她。

大门“咣当”打开，穿着帅气黑色皮夹克，用发胶把头发梳成大人模样的虎大爷，手捧玫瑰花闪亮登场。

看热闹的学生们默契地散开一条通道，让王子能向他的公主走去。

边月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