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秦独都辗转反侧。他想知道段怀容此刻在哪里、怎么样,是否因为母亲悲伤难眠,又是否因为白日的事情愤愤郁结。
想来,这是他们认识以来,第一次不知对方情形地分隔整夜。
可这第一次,秦独便已经牵肠挂肚。
好不容易挨到了天亮,天气一如既往地阴沉,只剩了些迷蒙的光亮。
段怀容请了岭州最有名望的迁坟师,一切从速从简。
破坟的第一铲土,由他来动手,而后那些迁灵宫的人,便把那座孤零零的坟挖开。
六尺红白长布在坟上支起,投下明暗不一的影子。
捡骨师便在遮挡下,将柳芙的尸骨移进新棺材里安放。
而段怀容,便一直跪在一旁。同阴沉的天气一起死寂着,望着她母亲的坟头棺椁。
从十六岁起,他便有过这个想法,因为这是他母亲临终前,一字一句求他做的。
他知道这是母亲二十几年来,最渴望的自由。
五谷撒棺,散钱买路。日落十分,柳芙的棺椁已经下葬在白果岭。
下葬的位置临近那间小木屋,是一处风水极好的地方。
或许真是上天垂怜,直到最后一抔土被添上坟头,阴沉了整日的天才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雨不大,但敲在人身上却有隐隐痛感。
迁灵宫的人已经料理好事物离开。一线天光下,仅剩了段怀容孤身跪在坟前。
他身前有一团火,烧着的纸钱打着卷不肯熄灭。
浅色的眸子映着暮色里的火光,额前的发丝微微潮湿,连地上的影子似乎都被细雨打散。
此刻的段怀容前所未有的悲戚和孤寂,仿佛偌大的世间,仅剩了他一人一般。
“娘,您到白果岭了。”他念叨着,声音温润哽咽:“那间小木屋,我已经收拾妥当了,离这里不远。”
“屋里有医书、针石药具,您都可以用…”
如果不是段越酒后强行不轨,如果赵兰慧不在撞破后大肆宣扬。他的母亲本应该是悬壶济世的医女,是最自在的人。
段怀容将纸钱一点点捻进快要熄灭的火里,无声落下泪来,仿佛在一寸寸燃尽相思。
天色暗了,连万物的轮廓也勾不出。雨水将他的衣物淋得潮湿,挡不住雨夜的寒凉。
忽的,轻轻的窸窣声临近,紧接着上方的雨水没有再落下,换为了滴滴答答敲击的雨声。
段怀容怔了怔,他还未回过神,略微茫然地抬头去看。微红的眸子水润,脸颊上还有泪痕。
四目相对,那双漆黑的眸子深沉,如同暮色一般将他包裹。
秦独将伞往前,撑在段怀容头顶,手臂上搭着一件披风。
段怀容抬眸的刹那,他顷刻呼吸停滞。
那双微红的眼睛里,有他不曾见过的悲伤和脆弱,连同其中无尽的思念一起,被落下的雨水打碎。
分辨不清轮廓的暮色里,微红的眼尾和轻颤的眼睫却无比清晰。
半晌,段怀容也意外。他来不及收敛悲色,只躲闪地垂了头。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来打扰你的。”秦独紧扣着伞柄,尽量平复声音中细微的抖动:“雨夜,山野不安全。”
说着,他喉结滚动:“我担心你…”
段怀容捻着纸钱的手顿了顿,“我担心你”四个字连同雨声一起入耳,将他此刻薄弱的心扉砸乱。
面前的火没再受雨水,又燃得旺起来。
他没再说话,也不再掩饰自己的悲伤,又往火里添起纸钱。
秦独缓缓蹲下,侧向着段怀容的方向单膝轻点地。
没得允许,他不知是否该祭拜。只觉得高高站立着不合适,于是放低了姿态。
湿凉的空气被隔绝一块,段怀容微微向秦独偏头,莫名那里得到慰藉。
这两天发生的一切,秦独都没有问过一个字。
那些沉默的信任,化作此刻他头上撑着的伞,在这了无人烟的山野和寂寥雨夜里,与他的身影重叠。
风卷着雨丝吹过,秦独大半个身子都在伞外,被淋得潮湿。
但他不做任何催促,那怕段怀容此刻什么都没做。
片刻后,段怀容默默将手中最后一叠纸钱递到秦独面前。
秦独出乎意料地怔了怔,没敢接过。
“你如果愿意。”段怀容红着眼睛,并不强求。
秦独自然愿意,他希望段怀容能允许他参与一些事情。
他将雨伞交于段怀容,而后郑重接过纸钱,转向坟碑的方向,将纸钱一张张送进火中。
不知说些什么,只是沉默着希望逝者安息。
段怀容目色水润,就这么望着身边人为他母亲祭奠。此刻,仿佛雨丝和火光都成了他们之间的链接。
直到最后一点火光燃尽,他缓缓起身,将伞撑在两人中间。
秦独与人一起站起来,抖开了臂弯里的披风,往前一步与人披上。
一阵微风扑来,段怀容被秦独的双臂环在中央。
披风被秦独抱久了,落在肩头时似乎还有微微的温热,隔绝了雨夜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