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怀容不会过分拒绝旁人的赞赏,因为那是在否定别人的眼光,也是在否认自己。
“多谢太师。”他为刚才的夸赞道谢。
今日确实没什么事情,只看了文章又将文章发还与学生修改。
原本以为今日便这样过了,可没想到临近放学,忽然有学生来疏月斋指名道姓地要见他。
“请问段先生,我的文章哪里不好?竟得了丁等?”一男子昂头质问着。
段怀容望了望邱垚,可邱垚显然没打算出面。
他明白,这是想让他处理。毕竟,一定会有人看他年轻便质疑学识,不可能每次都要太师出面解决。
“文章给我。”他向人索要。
男子递上自己的文章。
[《泱泱礼邦之魏》-李堰]他看着文章名字与作者。
段怀容记得这个名字,也记得这篇文章错漏太多。
李堰审视这个比自己小太多的人,不甚愿意再喊一句先生:“请问是觉着这篇文章要义不对?”
他自认为,但凡夸赞朝廷的文章,明眼人最少该给个乙等。
段怀容平视看去,从容道:“这篇文章章名立足于大魏礼教,十分宏大。可内容却只以京城公爵世家为例,以偏概全。”
“全文内容略显干涩空洞,并未撑起你所要表达的要义。如此一来,最高给到乙等。”
李堰听后自觉确实如此,气势小了些,却仍不肯罢休:“那为何不是乙等?”
段怀容并不严厉,有谆谆教诲之态:“因为文章里有处致命错误。”
“你引用了《诗经》中的《相鼠》,写到‘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1)’,你可知这句是什么意思?”
李堰自信答道:“老鼠尚有四肢,做人如若不守礼节,不如去死。”
段怀容肯定道:“直译确实没错,但《毛诗序》与《郑笺》都剖析这首诗为讽刺在位者无礼仪…”
以老鼠比喻在位者,实在是对统治者的极大讽刺。
霎时…屋内一片寂静。
连李堰也屏住了呼吸,他没想到这篇文章竟有如此深意,只是觉着字面意义恰当,便用了。
“你这文章通篇褒奖大魏为礼仪大国,上行下效。这样引用词句,确实有些欠妥。”
段怀容不急不躁:“你尚是学生,本就是在学习,出错无伤大雅。但我等太学先生,必要知错纠错,不然便是失职。”
旁听的人都心有余悸的,这样的诗词若是传到有心之人耳中,难保不会借题发挥。
届时李堰可是百口莫辩了。
段怀容交还文章,声音缓缓但不容冒犯:“回去可以好好改改,有问题随时来见我。”
李堰不做声,六神无主地接过,只匆匆作揖便转身离去,未留下一句话。
忽的,一旁响起抚掌声,邱垚畅快到:“老夫果然没看错人,让你做助教实属委屈了,不如直接做主教先生。”
段怀容浅笑:“太师谬赞。”
“你才十九岁,这些才识如何学来的?”邱垚始终好奇段怀容的过去。
可是,段怀容不能提起为他传道授业的那个人。
他垂眸时有些许苦涩:“六岁时拜一位郎中为师,得其所授。”
一旁先生啧啧赞许。
邱垚太久都没用“经世奇才”来形容过谁,可现在,他愿意将这个词给段怀容。
他仿佛看到了一线照亮这片土地的希望,像初升的朝阳那样。
夏日的天色暗得很晚,太学散学后几位助教同僚便邀请段怀容赴宴,权做相识。
既在官场,便不可能孑然一身。段怀容欣然应允,并叫人给秦独松了消息,说在紫宴楼宴请,晚些归府。
一顿饭吃了大半个时辰,他并没有饮很多酒,更多的时候是听他们在说。
“不知段先生有没有遇到吕中锐?”一位同僚问道。
段怀容问道:“不太认得。”
“诶呀!”另一位压低声音,煞有介事:“太傅的侄子…”
段怀容意识到,大概就是早晨在门口见到的那位吕公子。
“段先生可莫要招惹他,简直无法无天…”
“二十五岁了还没出太学,混日子罢了。”
几个人七嘴八舌地批判着这个吕公子,言语里皆是嫌弃。
段怀容并不参与,却没落下一个字,将吕中锐的人品德行摸了个透彻,思索能不能为他所用。
聚会结束时,天色已晚。
段怀容自酒楼二楼下阶梯时,看到紫宴楼外停着一辆十分眼熟的马车。
北安侯府那辆。
秦独来了?
他疑惑,不由得快走了几步。
可突然,一人影拦在他面前,唰地一声打开了扇子。
“段先生留步。”吕中锐笑着:“等段先生很久了。”
段怀容目色微冷警惕,却仍保持着平和的笑意:“吕公子怎么在这儿?”
与此同时,紫宴楼门外的马车车帘被撩开,秦独戒备蹙眉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