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州义军。”段怀容答得干脆,平静地说出了这四个字。
他瞒不住,也不想再瞒。
这个答案,在秦独心底仅仅掀起了小小的波澜。因为在庆州得义军援助时,他便早有怀疑。
只是他不愿深入探究而已。
他明明知道了更多,却似乎更看不透段怀容。
“还是要我问你才答吗?”秦独强迫自己望过去,直视着这个他从来未探到底的人。
段怀容走近,与人面对面对视。他心跳有些加速,因为那双黑色的眸子太过关切和忐忑。
确实不应该让秦独再问了。
他淡然道:“百里无恙是我老师,是从六岁起到十四岁一直教授我医术、谋略军策和治国民生之道,更在我母亲病故后,对我照拂有加的恩师。”
秦独瞳仁震动,屏住呼吸连牙关都在颤抖。
他料想过段怀容可能是私下联络岭州义军与他们合作,却没想过竟是百里无恙的学生。
这便说明,岭州义军今日的一切,都是段怀容一手做出来的。
在冬夜接近他、与他言笑晏晏,开起清晏楼、接近太师邱垚,然后进入朝堂,直到今天小皇帝对他深信不疑。
原来从一开始,这位小段先生就已经布下大局,一步一步开疆拓土。
又有几人知晓,闻名朝野的救国新秀段先生,正是准备推翻大魏的幕后之人呢。
是当年的叛军余孽?
可秦独不愿意这么称呼段怀容。
“那你想做什么?”他问着,随即又觉着自己问得无用。因为他一直都知道,甚至段怀容已经亲口说过无数次。
段怀容浅色的眸子慢慢威仪,一字一句说得锐气逼人:“推翻魏朝,由我称帝。”
此刻,雄心壮志与野心勃勃再没有半点遮掩,滋生出万丈锋芒。
最直白的言语,将两人之间被剖得毫无秘密。
房间里格外沉默,黄昏的阳光也血色弥漫。
秦独怔着,呼吸和心跳都格外迅速,头晕目眩似乎置身于一片骇人的白亮里。
段怀容...称帝。
这两个词在一起,足以引发他心底的一次山崩海啸。
“今日吕伯晦用秦家祖辈压制你时,你慌了。”段怀容毫不留情地点出秦独的脆弱之处,不加安慰反而深挖:“慌什么?你有何愧呢?”
秦独怔怔望着。
时隔数月,他觉着段怀容变了,连身上最后一丝隐忍也褪去。变得锐利威严,冷冷的质问中有不可冒犯的边界感。
他不由自主为这点气势垂首,思考着听到的问题。
半晌,他答道:“秦家是开国元勋,而我退让国土,纵容叛军攻城…有违秦家祖训,有负先辈热血。”
段怀容有龙章凤姿之态,问道:“你若再任由魏朝祸害这片土地,才是真的有负先辈。”
“况且,何为开国功臣?”
他再近一步,冷视那双不敢抬起的眸子:“推翻一个朝代,建立一个朝代。”
“秦家先辈便是如此,你又怎么算违背?”
秦独不知道浑身是热气还是冷意,只是难以自控地震颤着。
段怀容收敛了气场,给秦独喘息的空间。他放轻了声音:“我知道,姐姐还在宫中,契彰孤身在外,还有数万北安军和侯府亲军无法避险。”
“你稍有动作,魏朝的刀会必将快你一步落在他们身上,所以我不逼迫你此刻做选择。”
昨夜之后,秦独对这个朝廷再没什么善意。他想报仇,为姐姐甚至为自己的父母。
但骤然腾起的仇恨蒙住了他的双眼,令他喘不过气更看不清前路。
只是混沌地走着。
“你要我做什么?”他对段怀容的遵从已经是本能。
哪怕不知自己愿不愿意,不知自己要做什么。
段怀容无奈发笑,摇了摇头道:“你还是不明白,等你明白之后,你会知道不是我要你做什么。”
他认真道:“而是你自己要做什么。”
无论怎么样,他希望秦独是真真正正想与他走到一条路上,而不是因为仇恨或者爱情而催生的盲目冲动。
“现在回豫中去,守好最后的防线。”段怀容笑笑:“别让我做了亡国之君。”
他故意打趣,将秦独迷茫的眼神唤醒。
太阳全落了,屋内只剩了昏暗的影子,他们甚至看不清彼此的眼睛。
秦独趁着暮色,蒙蔽视野也蒙蔽自己的心,张开双臂把人抱在怀里,声音颤抖地祈求着:“别放弃我,好吗?”
段怀容自小艰难坎坷、受尽苦寒,不止一次地失去了保护他的人。
他的磨难,不比任何人少。
但即便如此,他仍没有大悲大喜,过往的一切都像一片叶子一样轻飘飘的,如同消弭了一般。
秦独与自己浓烈的情感对比,此刻再清楚不过。
感情过于浓重的人,做不了帝王。
但正因如此,他害怕极了,怕段怀容不再信他,害怕因为他的“不明白”,也轻飘飘、不留痕迹地放弃与他今后的日子。
段怀容心软得跳动都没了章法,他抬手摸着依在他脖颈处的人。
“好。”
无论秦独问得对与不对,此刻最能安抚他的就是肯定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