掰开冰凉的手指,掌心一抹血色赫然映入眼中,小公主霎时气得口不择言,“你再这样糟践自己的身子,我便不婚了!”
萧弘轻笑着拥她入怀,“你若又要逃婚,我便冒死再陪……”
沈郁离最不喜欢听他说那个“死”字。话未说完,她拉着他的衣襟踮起脚尖,猛然封住他苍白的薄唇。灯火摇曳,两人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半晌才又分开。远处素水淙淙。无数盏河灯在绵绵雨雾中顺着水流缓缓远去,仿若星河沉落天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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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后沈郁离又见了孙鹤行几次。宋磬儿和董妙珠也回来了,还带来了哥哥的信。磬儿从小陪着她长大,从来都是走到那里跟到那里,第一次和她分别这么久,见了她又哭又笑,看着好不可怜。沈郁离心疼坏了,念着她手臂的伤,每天奖励一个徐记冰糖肘子,勒令她待在府里好好养着。
安顿好了她们,她又去见了温家姐姐。温宁是中书令温善忠的长女,在京中长大,与他们兄妹俩自小相识。她成婚后离京多年,经历了丧夫寡居,直到最近才回到京中。沈郁离随使团离京前得知她回到了临兴,本想早些去探望,但因诸事耽搁,直到现在才见上一面。
温宁本就纤纤弱质,多年不见,像是更清瘦了。月白色襦裙衬得她宛如一枝带露的白梅,唯有那双含情目依旧如昔。
接过沈郁离的喜帖,温宁拉着她的手好好看了看她,感叹道:“小阿离也长大了。”
不知是不是想起了往昔,她声音中有种自然的亲昵,温暖和煦,却又带着些哀伤。
“记得温姐姐喜欢唐记的桃花酥。”沈郁离又递上一个漆盒,“我来的路上买了些。”
“难得你还记得。”温宁接过漆盒,拉着她一起坐下。
“不光我记得,哥哥也一直记得的。回京前哥哥还说起过。他早就想来探望,但是………陛下多疑,又怕给温姐姐惹来麻烦。”沈郁离说着垂下眼帘。
温宁指尖一顿,眸中泛起涟漪,“世子他……还是没有消息吗?”
沈郁离摇了摇头,“陛下派人去寻了。”
“我回京后,听说世子为百姓,为大晏做了许多事情。那么多人念着他的好。他吉人自有天相,定不会有事的。我也会在佛前日日为他祈福,祈祷他早日平安归来。”温宁柔声安慰着,吩咐身旁的婢女去取来一只玉簪。“这簪子是我从汝南带回来的。前些天听说你婚期将近,就想着正好拿来给你添妆。”
“让温姐姐费心了。”沈郁离接过玉簪,仔细端详了片刻。羊脂白玉精雕细琢成青鸾衔珠的式样,精美而雅致,寓意吉祥,工艺非凡,一看就绝非俗物。收起簪子,她斟酌片刻,出声问道:“姐姐这些年还好吗?”
温宁笑着摇头,只道:“我如今回来了,总还是好的。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总有许多身不由己。听说广宁王在军中多年,不知性情如何。阿离往后定要保重自己。有什么开心不开心的,若是不愿告诉父兄,也可以说与我听。”
沈郁离连声应了。从这只言片语之中便可窥见她这些年过得不好,又不愿说与家人听,心中定然有许多苦楚,无处倾诉。会说这些,便是不想自己也如她一般。沈郁离心中感动,想到儿时无忧无虑的岁月,又难免伤怀,同她坐了许久,说起一些陈年往事,不由感叹当初一起玩耍的同伴许多都已经不在了。尹氏、潘氏相继陨落,如今京中人人自危,即便是济原温氏这样的百年士族,也早已不复当初的兴盛。聊到暮色渐沉,沈郁离起身告辞。温宁执意将她送至门口。纷纷秋叶飘落在两人肩头,恍若当年分别时落英缤纷的景象。
沈郁离仰头望了望天色,忽而轻声说道:“看这模样,就快要变天了。”
温宁一怔,旋即会意。次日一早,温府提前送来一双玉如意,恭贺永安公主新婚之喜。沈洵看过礼单,连连点头。亲自提笔回了谢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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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魏王府中忙着准备沈郁离的婚事。喜帖还没全部送完,沈郁离不声不响的又出名了。上次出名,是因为叛军兵临城下之时她与将士们一同披甲守城。上上次,是为了逃婚闹的那出暴毙街头的事情。这一次,她夜闯广宁王府的壮举不知怎的几天功夫就传遍了临兴。加之有人看见她亲自送太医出府。两桩事情一联系起来,广宁王萧弘病重的消息不胫而走。甚至有流言称萧弘已死,所谓闭门思过,不过是为了暂时掩人耳目的权宜之计。一时间众说纷纭,市井争言“战神陨落”。没过多久,讹言沸反竟达达钽王庭。达钽王巫仑喆遣游骑叩关以窥虚实,并来书曰:"闻贵国将星陨落,特备毡车二十乘载粟,可抵岁币乎?"其辞倨傲,满朝文武闻之失色。
和谈之时,两国本已签下百年不战之约,取消了岁币。此番派兵叩关,催讨岁币,显然是以为萧弘亡故,大晏无人能战,不再将盟约放在眼里。百官本就以为使团遇袭,盟约遗失,是达钽人所为。此事一出,朝野大哗。京中有童谣曰:苍鹰折翼坠金笼,胡马窥河夜夜鸣。
不日,兵部尚书陆文徽于早朝时上奏,称:"昔卫青在,单于不敢弯弓。今若无广宁王,何以御虎狼!"
尚书左仆射何守礼等联名上疏:“广宁王虽因前过遭谴,然威名久镇戎狄。今烽燧将燃,臣等恳请陛下,莫因小惩而废长城。”
中书令温善忠亦进谏:“达钽豺狼心性,非弘不可制。”
恰逢此时,魏王世子沈行谨薨于北疆的消息随着回京复命的北辰卫传回临兴。永安公主沈郁离闻兄讣音,悲恸几绝,泣血上表曰:"臣女骤失同怀,五内摧崩。伏乞陛下垂悯,暂缓婚期,以全人伦之哀。"
皇帝抚慰再三,终未应允。时值暮雨萧瑟,宫人见公主于建宁宫前伏地久泣,青石尽染啼痕。这事越闹越大,京中的男女老少无不感叹公主命运多舛。
那天沈郁离哭得挺累,怕自己哭不出来,特地在帕子上染了葱汁,直辣得涕泪横流。淋雨又染上了风寒,回去就病了一场。她知道皇帝不会应允。京城流言蜚语传的沸沸扬扬,她这一闹,如果皇帝允了,反倒令人生疑。何况天子为他们两人赐婚,本就是为了利用姻亲制约兵权。听到哥哥的死讯,皇帝已经不再将她父王视作威胁,如今外族虎视眈眈,他还需要萧弘领兵,自然不愿他们俩这桩婚事再有拖延。
可眼看着两人婚期将近,把萧弘再关下去也实在不和情理。尹皇后为此事几番进言。不久之前,以济原温氏为首的士族高官为使团遇袭一事联名上表,在朝中对天子施压,要天家一个态度,给他们一个交代。皇帝始终没能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答复。如今达钽人连番挑衅,北疆局势不稳,朝中众臣再次施压,皇帝顶不住各方压力,终颁敕令,撤走了守在广宁王府门外的北辰卫,并将暂驻于京郊的十万镇北军重新归于萧弘麾下。
京中表面风平浪静,时局却已悄然扭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