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的平静如一层薄冰,浮在暗流之上。子时三刻,火把明明灭灭映亮宫墙,无人注意到一队北辰卫自玄武门悄然出城,裹了棉布的马蹄敲在青石板上,像是沉闷的远雷滚过云层。
日月更迭,天光破晓,京中仿佛无事发生。
嘉定四年冬月初六,永安公主出降。是日,临兴迎来了今冬第一场雪。琼花碎玉自九重天阙倾坠而下,覆了朱门绮户,掩了长街御道。城中百姓虽畏严寒,却仍挤满了街衢,踮脚引颈,争睹这场天家盛事。
萧弘一早亲自去西郊营中点齐了迎亲的兵马。窦文冲、葛玄瑛两位将军运气不好,昨夜贪杯,醉酒坠阶,好巧不巧摔到了脑袋,至今晕着,没赶上这趟热闹。镇北军的将士们却都盼这一天盼了好久,各个摩拳擦掌,生怕被落了下来。
黄昏将至,迎亲的仪仗碾过白虎门斑驳的石砖。萧弘打马走在最前,金冠束发,玉带环身。玄甲外披着绣了暗金螭纹的绛红婚袍,浓艳似血的颜色掩不住一身凛冽肃杀之气。大晏最精锐的铁骑紧随其后,铁甲映着寒光,马蹄踏碎积雪,长长的队伍仿佛一条黑色的蛟龙,浩浩荡荡直向宫城而去。
"是玄水铁骑!"道旁老者颤声低呼道。
人群骚动了起来。
“天爷啊,这哪是凡人模样……”卖绢花的姑娘看得痴了,手中竹篮倾覆,绢花撒了一地。
“咱大晏的战神将军,能不威风?!”街边的白虎门武侯铺铺长听了,跟着一扬下颌,“听说当初落雁滩上,广宁王率北疆三十万兵马迎战达钽五十万大军,玄水南岸目之所及全都是镇北军的玄甲。今日这阵仗,比那时候可还差得远了!"
一个衣着考究的年轻书生来回打量着迎亲的队伍,口中振振有词,“诸侯嫁娶,送御不过百乘。广宁王迎亲怎带了这么多的兵马?”
“你个书呆子知道个啥?”站他旁边的酒庄掌柜嗤笑一声,“这可是护国永安公主出降。大晏建国以来加‘护国’二字的公主独此一份,也只有这般迎亲的仪仗才能配得上。年初京中大乱,公主披甲守城的时候,你还在太学里念‘女子无才便是德’呢!”
他这一说,一群人跟着附和,都觉得这话颇有道理。那书生被说了个面红耳赤,想张口反驳,却又辩不过他们人多势众。吵吵闹闹的功夫,迎亲的队伍早已走远了。
---
公主出降,仪式隆重,天子特颁诏令,邀百官入宫观礼。
太极殿内,十二根精雕细刻的蟠龙金柱擎起殿顶。龙涎香在青铜兽炉中缓缓升腾。天子玄衣纁裳端坐于九阶玉台之上,十二旒玉珠微微晃动,在苍老的面容上投下深浅不定的阴影。魏王沈洵居左,皇后尹舒华居右,群臣肃立于下,仿佛众星拱月,将帝王拱卫在权力的顶峰。
“吉时到——”
司礼监尖利的唱喏刺破雪幕。三十六名提灯宫娥在前引路,永安公主沈郁离踏着积雪缓步而来,绛红蹙金绣鸾纹嫁衣在风中翻涌,宛如一团摇曳的火种。
“臣女郁离,叩别天恩。”
众人注目下,公主俯身拜别帝后与魏王。织金裙裾随着她的动作扫过冰冷的玉阶,高台两侧的铜鹤宫灯仿佛齐齐暗了一瞬。阴影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如同无数双枯手,一寸寸攀上她的脊背。
礼毕,殿内静得能听见冰棱在檐角生长的脆响。皇帝青筋虬结的手攥住扶手金龙,晃动的冕旒垂珠后露出那双深陷眼窝的眼睛。
“阿离……”他的声音苍老得像是从皇陵地宫里传来的,“你现在还相信清海侯能把《碧血录》带回京城吗?”
随着这句诘问,殿角铜漏突然发出滞涩的声响,一滴水珠滴落,在金盘上摔得粉碎。大殿内顿时一片死寂。天子一声击掌,披甲挎刀的北辰卫如铜墙铁壁般将太极殿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百官屏息凝神,不敢稍动。有人偷偷抬眼看向天子,又迅速低头避开那冰冷的目光。
沈郁离依旧保持着跪拜的姿态,长睫低垂,双膝贴着冰冷的玉阶,凤钗垂下的水晶珠坠微微晃动。她看见自己呼出的白雾在眼前飘散开去,仿佛一句绵长无声的叹息。
殿外的雪下得更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