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官宦世家,进士出身,年纪轻轻便已是五品大员,光耀门楣,荣归故里,成为苏州府多少富绅家的座上宾。而我呢?柏家的家生子,生来是奴,死去是奴,生儿育女亦是奴,还只是个上灶的。在家中别说是家主,就是奴仆里头我都要低人一等,大人可曾体会过这种永永远远都低人一等的感受?”
“所以你便害我?”季舒白气的眼睛发红,像是要吃人的兽。
“我说过,事有对错,与恨无关。可究竟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到底谁说了算?洪武皇帝恢复人殉,多少宫人枉死,百年后又取消人殉,不妨大人来告诉我,这人殉究竟对还是错?这洪武皇帝到底是对还是错?你敢说么?”
宋瑾开了口,便再也停不下来。
“所谓皇建有其极,就是独裁,就是专政,就是一家之言为最大,谁也不能反对。我是柏家的奴婢,认柏家为主,你读书多年,参加科举,出仕为官,自以为高人一等,也不过就是个高等奴婢,是皇家的奴才,你就是个笑话。”
“你住口!”季舒白气的身子发抖,转身自案台上抓起一根鞭子,指着宋瑾喝道:“你若再敢胡言,休怪本官对你动刑!”
宋瑾看着那根残留着血迹的鞭子,呆了半晌,忽然抬起头来:“大人是打算将我打死在这里么?”
季舒白抓着鞭子的手剧烈颤抖着,几乎抓不稳。
他只是个文官,还不曾对任何人动过刑。
“大人既要动手,又何必等待?只是大人可曾想过,若是我死在这里,大人如何交待?那张纸,若是叫人拾去,后果谁来承担?”
“先不说季大人,申大人已经快五十岁了吧,若是我没有记错,他也是长洲县人,与大人乃是同乡。”
季舒白脚步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脸色从气得发红变得毫无血色。
“听闻今年的探花变状元,不知道朝中百官作何感想,有些人当真能一手遮天么?”
“你住口!”
季舒白狠狠挥动手中鞭子,只听得啪的一声响,鞭子抽打在宋瑾身上。
四月的天气,衣服并不算单薄,宋瑾尚能承受得住这一鞭子。只是不巧,那鞭子尾巴扫在了宋瑾的脖子上,一条红痕立时出现。
“为何?到底是为何要用这下作的手段来对付我?”
宋瑾忍着痛反问:“若是大人身在我的位置,一生为奴,不得读书识字,不可考取功名,不许与良人通婚,大人是否也要告诉自己安分守己,不可逾矩?前朝称奴为驱口,到我朝才改呼为奴,说白了,在世人眼中我们不过是供人驱使的牲口,若是人人皆可践踏与我,我又何谈自尊自爱?”
“大人问我为何出此下策,做出这些陷害忠良的事来,不过是牛马不想做牛马了而已。”
“大人,”两行眼泪从宋瑾眼中滑落:“若要我死,可会给我应有的审讯和罪名?”
“罪名?”季舒白喘着气发问:“你要什么罪名?我问你当日那场火可是你所为?”
宋瑾道:“当日那场火实非我所为,但若不是有人替我点燃,我也会那么做的。于大人而言,纵火燃屋罪大恶极,于我而言,那却是我唯一能向主母表忠心的机会。我要走出去,我要变成有用的人,我要攒银子赎身脱籍,我就是想离开那个院子,过一过人的日子而已。”
说到最后,宋瑾几乎是嘶声力竭地喊出来。
“人的日子?在你眼里,什么才叫人的日子?”
宋瑾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地答道:“吃的上饭,睡的好觉。春天出去看春花,夏天在家吃棒冰,秋天院里扫落叶,冬天怀中抱火炉,这就是人的日子,这就是我要的日子。”
季舒白觉得身子发软,宋瑾所要的日子何其简单,又何其艰难。谁不想过那样的日子,可是又有多少人能过上那样的日子?
“上月初五大人休沐,与友人同行踏春,想必见过极好的春光。可惜了,那漫山遍野的春光与我从来无关。只因为我是奴,我要听从主人的话,我要从早做工到晚,我起早摸黑杀鸡煮鸡,我的一天都围着灶台打转,可我不甘心。”
“我一天里最快乐的时候就是从食鼎楼到公廨的那段路,在那段路上没有开水烫过鸡毛的气味,有时候我甚至能闻到花香。”
“大人可知道身上永远有鸡毛的味道是何感受?”
宋瑾说着说着,声音渐渐轻下来,眼神呆呆地看向门口,像是在质问,又像是陷入悲伤的回忆里。
“你以为这种日子以后还会有么?”
宋瑾木然地眨眼:“不会有了,得罪了季大人,当然什么都不会有了。”
宋瑾转过头来看向季舒白:“临死之前我只求季大人一件事,给我应有的罪名和审问,而不是让我在这里无声无息地死去,大人可敢?”
季舒白瘫坐在椅子上,头低垂着,叫人看不清表情。
他最怕的事情。
“什么三德,什么正直,不过都是你的手段罢了。”季舒白茫然地抬起头来,脸上带着绝望的笑容:“你在逼我。”
宋瑾眼眶发烫:“若是能选,谁不想好好做人?”
“可你......”季舒白的声音带着哽咽:“你牵连太多无辜,你罪不可恕!你做出这种事情来,就没有一点愧疚之心么?”
“愧疚?”宋瑾嗤笑一声:“昔年成祖皇帝夺位,太常寺卿黄大人效忠建文帝,密谋举事,结果被俘,满门皆斩,女眷受辱,又被送入教坊司,自己更受车裂之刑。可到了仁宗皇帝时,又大赦,为其平反,放出官奴成为良民。季大人你来告诉我,黄子澄到底有罪没罪?成祖皇帝他愧疚不愧疚?”
“洪武皇帝创建我大明王朝,可是之后呢?那些功臣杀尽了杀绝了,杀到血流成河了。季大人,你告诉我,谁曾愧疚过?”
“于大人而言,我不过是千万个家奴之一,于我而言,大人不过是这大明王朝被冤死的无数亡魂之一。大人觉得无能为力,我也觉得不必愧疚。”
季舒白坐在那里,任由宋瑾一声声质问着,神情没有了刚刚的激动与愤怒,反而平静了许多。
“你不是要脱籍,你这是要拉人陪葬。”
“不,季大人,我真的是太想活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