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的晚上,纸醉金迷的北平。
在八大胡同里一家还算整洁的三等妓/院里。
有个气息微弱的女人躺在阴暗脏乱的小房间里,潮湿发霉的被褥胡乱的盖在身上。
她露出的半张脸上爬满了褶皱与病症的斑点。
迎春楼的黄妈妈推开房门,左右扫了两眼看见她躺在床上,冷哼一声走了过去。身后的两三个伙计围着被叫过来的姑娘们,对她们严防死守的紧盯着。
那群姑娘们最小的刚十一二岁出头,最大的已经二十七了。
她们有的别过头不敢看向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女人,有的低头小声抽噎的绞着衣袖。
“念儿,今个儿怎么没开张啊?”
黄妈妈扯了扯嘴角斜着一双三角眼上下打量着念儿,视线在她身上露出来的溃烂处停留了片刻,似乎是在思考着她最后的价值。
“我……我起不来了,妈……”
念儿痛苦的低声呻吟着,话还未说完一声又一声的咳嗽就从喉咙里迫不及待的钻了出来。
一双大手恶狠狠的抓住她乱糟糟的头发,迫使她不得不撑着胳膊直起身。
“妈——妈,您这是做什么啊?”
念儿痛苦的哀嚎着伸手摸索着自己的头发,下一秒一个巴掌就重重的打在她脸上。
“呸!”
黄妈妈唾了一口唾沫在念儿脸上恨恨骂道:“你个不值钱的东西,怎么别人不得病就你得病了?”
“我不是说了么,你把病传给别人就好了,你怎么不听呢?”
黄妈妈骂骂咧咧的抻着念儿的头发,将她拉到地上。
衰弱的身体被硬生生的砸到石板子的地面上发出重重的声响,她瞪大了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张嘴露出发黑掉落的牙齿,凄惨的痛呼声缭绕在房梁上。
一旁与她关系最好的桃香忍不下去,她扑倒黄妈妈脚边像只摇尾乞怜的狗哀求着黄妈妈。
“妈妈,求您放过念儿吧。”
她小心翼翼的攥住黄妈妈上好料子的裤子,讨好的对她说,“我替念儿接客去,您让她再缓两天。”
“滚,你个小贱皮子。”
黄妈妈大手一挥狠狠地扇了桃香一巴掌,“我黄妈妈做事用得着你管,你就等着接客吧!”
桃香被扇的跪伏在地上,她伸手捂住肿胀的左脸,泪水顺着她因为蹉跎而格外苍老的脸上滚落。
念儿躺在地上小声呻吟着,破旧的麻布衣裳勉强遮盖住不停溃烂的身体,不知是哪里磕破了腥臭发黑的血不停的向外涌出,带出大汩大汩青绿的脓液。
姐妹们望着她悲惨的模样,顿时悲从心头起。
“念儿的今天,就是咱们几个的明天。”
迎春低声说着将姐妹们的心声吐露出来。
年纪最小的弄柳捂住脸,将头用力的塞进姐姐们的怀里,崩溃又绝望的啜泣着。
黄妈妈骂了一声在念儿的心口用力的踹了一脚,疼的她两眼发黑一口气硬生生的憋在嗓子眼里昏死过去。
她像是嫌弃不解气又薅着念儿散下来的头发,撒开膀子不停的扇着巴掌,硬是把念儿活生生折腾醒才算松手。
黄妈妈嫌弃的将手抹了抹,对着门外的伙计喊。
“来两人过来把她抬到屋外的棺材里。”
念儿见状颤抖的伸出手去摸黄妈妈的鞋子哀求:“妈妈,您别活埋我……”
“我还有气呢,还能接客……”
恐惧的泪珠儿从眼角吧嗒吧嗒的掉在手背上,被黄妈妈抬起脚死死的踩着。
“就你还出去接客?你也不好好瞧瞧你这副模样,出去怕不是毁了我迎春楼的招牌。”
黄妈妈当即叫骂着,看着伙计们三下五除二抬起念儿往薄棺材里扔。
薄薄的棺材板被念儿砸到发出嘎吱一声的悲鸣。
“好念儿,看在你为妈妈我赚了这么多钱的份上妈妈特意买了副棺材。”
黄妈妈此时又摆出一副为你着想的样子弯腰皮笑肉不笑的说着,“等一会儿天彻底黑透了,咱们就安安分分的上路吧。”
没等念儿做出什么反应,她直起身招呼着伙计们。
“还愣着干嘛,快点把棺材钉上啊!”
念儿吃力的伸出手招呼着:“别钉……别钉……”
“我还活着……还有气……”
可那黑压压的棺材板依旧无情的被人合上,钉子破开木头逐渐钉死的声音盖过了她的呼喊。
念儿伸着手崩溃又绝望的挠着棺材,尖锐的木刺扎进指缝中带来尖锐的疼痛,更多的是即将被迫死亡的恐惧。
最后一颗钉子即将钉上的时候,远门外的伙计不慌不忙的走到黄妈妈身边说:“妈妈,新来的警察过来检查了。”
“还真是个命贱的赔钱货。”
黄妈妈撇了一眼棺材冷哼一声理了理袖子。
“小福子,一会儿回来了记得让桃香多留几个客。”
小福子奴颜婢膝的应了一声,忙不迭的对黄妈妈讨好的笑着。
“走吧,姑娘们。”
黄妈妈收拾干净对站在一边的姐妹们说,“警察来了该怎么说你们知道吧。”
被吓得乖顺的姐妹们抹着眼泪软着声音应和“我们知道的,妈妈。”
八大胡同的巷子口,站成队列的解放军们面容严肃将各个出口暗道堵的严严实实。
“今天我们是来解放这里被封建糟粕侵蚀的妇女的,动作要迅速,不要让人跑出去明白吗?”
“明白。”
刚从战场下来的战士们气势恢宏的高升喊着。
“好!前进。”
念儿蜷缩在一片漆黑的棺材里,木板上刻满了她抓挠留下来是印记。
隐隐作痛的心口和每一次喘息都越加疼痛的肺子折磨着她的神志。
她痛苦的低声念着那个当初说好要来赎自己的名字。
“荣樟……”
木板之间的缝隙隐约能看到那个粉红色的灯笼,泪水濡湿了脸颊蛰疼了脸颊上的旧疮。
她忍不住伸手妄图触摸那盏灯笼透过来的光,她浑浑噩噩的想着。
那灯笼的光是热的吗?
那灯笼是暖的吗?
在触及到棺材冰冷的木材时,那只手重重的摔在木板上,惊起一层尘埃。
外面干完活的伙计们懒羊羊的靠在墙角门框,他伸手沾了些口水细细数着黄妈妈从念儿转来的嫖资里分给他的工钱。
“呸,这窑姐儿真没用就赚了这么点钱。”
2001年,立本横滨。
念儿茫然的站在巷子里,看着陌生的街道。
她愣了一会儿颤抖着手摸了摸左脸,那块被客人烫出来的暗疮。
原本暗疮存在的位置,现在入手一片光滑。
“这……是神仙住的地方吗?”
她呆呆的呢喃着,“我又活了是不是神仙保佑我了?”
念儿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个又笑又哭的表情豆大的泪珠掉进嘴里带来一股苦涩发咸的味道。
她抬手抹了一把眼泪,新奇的四处打量着。
咸腥的海风悠悠的吹拂着海面,阳光热烈的招摇着大地。
这有个好天气,下午时分的太阳正是最毒辣的时候,在万里无云的天空里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就像在棺材里幻想的灯笼一样。
念儿傻乎乎的仰着脑袋有些呆滞的望着天空中的太阳。
迎春楼的太阳是灰蒙蒙的,只有灯笼是暖的亮的却也不长久。
念儿涨了张嘴露出一个有些狰狞的笑容,这好啊,这真是太好了。
这里能让我光明正大的做个人吗?
念儿不知道她只是鼓足了对当人的生活的向往,勇敢的向前迈出脚步。
哪怕多年的病痛叫她站起不来也走不动,哪怕神仙保佑了走路也和病秧子似的歪歪扭扭。
出了巷子念儿张头晃脑的四处瞅着,立在街边上的牌子写着字,念儿没念过书不认字,认不出来牌匾上写了什么。
她站在街边有些无助的四处环顾,周围的人群行色匆匆,穿的不是旗袍褂子多的是洋装与和服。
偶尔透过来的视线冷的瘆人,像商品似的上下扫视。
店里的店长以为来了客人热情的走出来招呼着,嘴里乌拉乌拉的说着她听不懂的话。
吓得念儿连爬带跑踉跄的逃走,连耳边突然传来滋滋的声音也没有注意到。
周围逐渐破败的建筑,荒谬的让她觉得安心。
酸疼的脚踝和麻木的脚底,隐隐提示她究竟走了多久。
一道细微的啜泣声引起念儿的注意,她寻着声音的方向找到了一个用铁皮包裹着勉强躲雨的角落。
念儿翘起脚从缝隙中向里面看去,一个骨瘦如柴的孩子正抹着眼泪,不停摇晃着他腿上昏迷的另一个孩子。
念儿怔怔的看着,好像透过他们的身影望向了当年被爹塞进背篓里买到妓/院的时候,家里最小的弟弟挣开娘的手哭着对背篓里的自己说。
“姐,等我赚钱了就过去赎你。”
那句话是她暗无天日的九年里唯一活下去的支撑。
念儿低头用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在身上的旗袍里四处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