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以为自己会一辈子这样幸福下去,会嫁给父母信任的好友之子,买一座离家不远的府邸,成亲后仍能随时回家探访,开心与委屈都能同父母说。
她会给二人养老,狠狠打那些说玉家夫妇“没有子孙福”的人的脸。
可如今一家人只能枯坐在阴冷潮湿的牢房中,明知身上的罪名是被构陷的,她却无可奈何,帮不上一点忙。
玉丰在狱中被磨得没了生气,对外面百姓们的揣测与谩骂已是无感了,可却在梁途前来求娶玉问泉时,又忍不住担忧她出狱将如何面对百姓指责......
他想要她活着,但并非在指责与痛苦中活着。
同时他也清楚地明白,玉问泉答应与梁途成亲,就是为了活着为玉家翻案,从今以后,她将赌上婚事、背上骂名独自前行——她那样瘦弱的肩膀,如何能扛得住呢?
玉问泉见父亲痛苦的模样,不忍地别过脸去,尽量不去看玉丰狼狈的模样,她松开紧咬着的牙,故作轻松道:“我知道的,我这样......活着比死去更痛苦,但.......我咽不下这口气......”她的眼神锐利起来,盯着脚上的铁链,恨恨道,“清者入狱,浊者高升,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玉丰自知劝不动玉问泉,便也不再劝了,况且她往后退便是死路一条,如今有了活下去的执念,或许算是一线生机。
“你若是下了决心,我和你爹便不多说了。”一旁许久没出声的李佩珮说话了,她神色轻松,眉宇间的忧愁与疲惫却散不开,“去做你想做的事。”
她低头将自己腕上的五彩绳解下来,戴在了玉问泉手上。
玉问泉知道,这五彩绳是娘儿时与外祖一起编的,戴了许多年都不曾摘下,许是不算值钱的物件,入狱搜身时便没被扣走。
“我这辈子最对不住的就是你外祖了,总说要去江南看他,却总也寻不到好时机......”李佩珮叹了口气,将五彩绳系好,对玉问泉道,“能翻案就翻,若是太难就算了,我和你爹又不是在乎那些虚名的人,若是以后在京城待得倦了、厌了,就去江南找你外祖......”
玉丰与李佩珮行刑那日,玉问泉已得圣上特赦脱罪出狱,她裹得严实,只露出一双眼睛,混在看热闹的人群中。
夫妻俩蓬头垢面跪在刑场上,行刑前忍不住抬头去望,几乎一瞬间就对上了那双眼睛。
刽子手落刀那刻,玉问泉倏地低下头,只听到人群惊呼,还有夹杂其中的硬物落地声......
已是初春了,京城的天却还是如冬日般阴沉。即便耳边尽是吵嚷声,玉问泉也感受不到一丝热闹,反而是彻骨的寒冷,心中悲恨万分。
她忽然想起圣上裁决下达后,梁途来求娶的场景。
当时她以为自己死定了,死在刑场上,尸首分离。可梁途却忽然横插一脚给了她生的希望。
“玉大人,三年前梁某初入官场,承蒙您照拂,才能走到如今。”梁途难得正经地朝玉家夫妇拱手行礼道,“如今大人遭难,梁某无能,未能查到真凶,还大人清白,若是不嫌弃,梁某想求娶玉小姐为妻。”
话音刚落,玉家夫妇便看向玉问泉,眼神怔怔,连玉问泉自己都怔住了。
印象中这位大理寺少卿大人风流成性,曾放出“豪言壮语”说此生绝不为妻儿所累,且二人见面次数极少,怎么就忽然要求娶自己呢?
接着梁途说了原因。
“前朝‘工部贪污案’中,工部尚书全家入狱,是前御史中丞大人以家中独女与工部尚书家公子两情相悦为由,御前求情,才将工部尚书家的公子保下,招入府中做了赘婿,如今不仅性命无虞,还做上了御史中丞。”
“御史中丞......”玉问泉喃喃道,想起那个总是笑眯眯围着自家夫人转的大人,“是万青岩......万大人?”
“是。”梁途这才侧眸看了一眼玉问泉,继而道,“只要玉大人点头,梁某就有把握御前求情,保下玉小姐。”
玉问泉对上他的眼,从中看不出任何痴狂之意,只有淡然——他对自己绝不是男女之情,而是真心想要报玉丰三年前的提携之恩。
若是自己随爹娘去了,那玉家的冤屈将会成为一卷案宗,被永远封存在大理寺,无人在意,再也不会有翻案的机会......
想到这,玉问泉眼中的迷茫与害怕消散了,全家只有她有生还机会,她必须牢牢抓住这机会,只有活着才有翻案的可能,她的眼神渐渐坚定。
“爹,我嫁。”
即便爹娘说过许多次,说她与那个叫“谢之翎”的好友之子的婚约只是玩笑话,不遵守也不会如何,但她却认真守着这个婚约。只因为她并未碰到爹娘所谓的“心动之人”,且下意识认为,嫁给谢之翎便可免除婆媳矛盾,也能时常归家探望。
玉家被查前,玉丰若有所觉,提前将下人们都遣散,且向北疆谢兆和去信,盼他来救,却在入狱九个月后听到了好友的死讯。
谢兆和带兵上战场,遭遇敌军围剿,他与妻子刘丹羽双双身亡,士兵寡不敌众,几乎全军覆没,只有他的独子谢之翎生还。
至此,玉丰一蹶不振。
玉问泉也曾盼着“谢叔叔一家”来京救他们,毕竟这些年谢叔叔的名声极大,圣上几次召他回京受赏,都被他以边疆战乱未平为由给辞了。
去年除夕时,玉丰还举着酒杯说来年便可与谢兆和同饮,这么多年过去,边疆局势已大体稳定,再辞了圣意不入京,就有“拥兵自重”的嫌疑了。
彼时玉丰微醺,脸颊泛红,遥望雪中之月,诗兴大发,拎着酒壶踉跄跑进院子里,大声作诗。
李佩珮笑着替他撑伞,却架不住他摇摇晃晃,几乎要带着李佩珮一同摔倒在雪地中。玉问泉看不下去,忙放下手中的糕点冲入大雪中。
“爹,雪大了,咱们回屋子作诗吧?”玉问泉上前搀住玉丰的手道。
玉丰低头看向她,抬手点了点玉问泉的鼻尖,缓声道:“这点雪算什么?谢兆和说北疆的雪丰密如鹅毛,随劲风砸落,打在脸上......是疼的!”他似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事,仰头笑了起来。
玉问泉知道父亲这是喝多了,平日里都叫“谢兄”或“谢叔叔”,今日都直呼全名了。
她搀着玉丰,伴着他的笑声扫视了一圈院子——也挺好的,玉府足够大,来年就与谢叔叔一家一同在这院子里赏雪好了,正巧她也想问问谢叔叔,北疆的雪是否真的那样“疼脸”......
玉丰的笑声随着风雪渐渐消散,涌入耳中的是轿外百姓的吵嚷声。
玉问泉摩挲着腕子上的五彩绳,绳子戴久了变得僵硬硌人,磨得腕子生疼,但她正需要这份疼来提醒自己,如今她并非要嫁给谢之翎,而是梁途,这婚事不会给她推开一扇幸福之门,而是一条充满荆棘的复仇之路。
忽然周遭的吵闹消失了,轿子猛地一颤,戛然摔落在地。“嘭”的一声,玉问泉后仰摔过去,沉重的头冠磕在木板上,震得她头晕,慌乱间手中的团扇没拿住掉了。
待她重新坐稳,便弯腰去捡团扇,此时不知从哪儿来的风将轿帘掀开,她顺势抬眼望去——那是个高大的背影。
乌黑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发冠中,一袭藏青交领长衫,后领与手肘处都用细金线绣着山河纹,玄色护腕尤为干净利落,皮革腰带上只有简单的镶玉装饰,皮靴上沾着薄土,宽肩窄腰立于轿前。
玉问泉见那背影似是在与梁途对峙,风歇时轿帘落,将那背影缓缓遮住。玉问泉垂下眼,并不知这是何情况,正要细听,轿帘却又忽然被一把掀开。
来人领口绣着金线山河纹,玉问泉忍不住抬眸看向他的脸,剑眉下是一双偏窄的圆眼,鼻梁高挺,鼻头尖、鼻翼窄,刚毅又不失柔和,桃花唇饱满嫣红,唇角微微上翘,明明是攻击性不强的长相,却偏偏绷着脸给人冷冷的感觉。
“你是谁?”玉问泉攥着团扇出声。
“你夫君。”